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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17)

有一阵子,外间传说苏青与她离了婚的丈夫言归于好了。我一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听

了却是很担忧。后来知道完全是谣言,可是想起来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结婚是一大半家里

做主的,两人都是极年青,一同读书长大,她丈夫几乎是天生在那里,无可选择的,兄弟一

样的自己人。如果处处觉得,“还是自己人!”那么对他也感到亲切了,何况他们本来没有

太严重的合不来的地方。然而她的离婚不是赌气,是仔细想过来的。跑出来,在人间走了一

遭,自己觉得无聊,又回去了,这样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苏青是受不了的。她会变

得喑哑了,整个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苏青另外有爱人。不论是为了片刻的热情还是

经济上的帮助,总比回到她丈夫那里去的好。

然而她现在似乎是真的有一点疲倦了。事业、恋爱、小孩在身边,母亲在故乡的匪氛

中,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问题,许许多多牵挂。照她这样生命力强烈的人,其

实就有再多的拖泥带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还是因为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块,缺少统一的

感情的缘故。如果可以把恋爱隔开来作为生命的一部,一科,题作“恋爱”,那样的恋爱还

是代用品吧?

苏青同我谈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

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

得来的,女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微差一点的,免得麻

烦。丈夫的职业性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丈夫

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匀出时间来应酬女朋友(因为到底还是不放心)。偶尔生一场病,朋友都

来慰问,带了吃的来,还有花,电话铃声不断。

绝对不是过分的要求,然而这里面的一种生活空气还是早两年的,现在已经没有了。当

然不是说现在没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请客吃饭。——是那种安定的感情。要一个人为

她制造整个的社会气氛,的确很难,但这是个性的问题。越是乱世,个性越是突出,人与人

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难当然是难找。如果感到时间逼促,那么,真的要说逼促,她的时间

已经过去了——中国人嘴里的“花信年华”,不是已经有迟暮之感了吗?可是我从小看到

的,仅有许多三四十岁的美妇人。《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在我原来的想象中决不止三十

岁,因为恐怕这一点不能为读者大众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岁。(恰巧与苏青同年,

后来我发现)我见到的那些人,当然她们是保养得好,不像现代职业女性的劳苦。有一次我

和朋友谈话之中研究出来一条道理。驻颜有术的女人总是(一)身体相当好,(二)生活安

定,(三)心里不安定。因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时时注意到自己的体格容貌,知道当心。

普通的确是如此。苏青现在是可以生活得很从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种,有轮

廓,有神气的。——这一节,都是惹人见笑的话,可是实在很要紧——有几个女人是为她灵

魂的美而被爱。

我们家的女佣,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裁缝。然而那一天空袭过后,我在昏夜的马路上遇见

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们的公寓,慰问老婆孩子,倒是感动人的。我把这个告诉苏青,她

也说:“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难起来,她是只有她保护人,没有人保护她的,所

以她近来特别地胆小,多幻想,一个惯坏了的小女孩在梦魇的黑暗里。她忽然地会说:“如

果炸弹把我的眼睛炸坏了,以后写稿于还得嘴里念出来叫别人记,那多要命呢——”这不像

她平常的为人。心境好一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漫。多遇见

患难,于她只有好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本来我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几个古美人,总是写不好。里面提到杨贵妃。杨贵妃一直到她

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口才和一点狡

智,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肉体美的女人,还是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

热闹。有了钱,就有热闹,这是很普遍的一个错误的观念。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

节,火树银花,唐明皇与妃嫔坐在楼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

宝的车子,路人向里窥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生活在那样迷离惝恍的戏台上的

辉煌里,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所以唐明皇喜欢杨贵妃,因为她有他是一个妻而不是

“臣妾”。我们看杨妃梅妃争宠的经过,杨妃几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简直

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与历代宫闱的阴谋,诡秘森惨的,大不相同。也就是这种地方,

使他们亲近人生,使我们千载之下还能够亲近他们。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

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

光,听得见哔栗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

幅画,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惨淡的隆冬的色调,灰褐、紫褐。她弯腰坐着,庞大的人

把小小的火炉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围裙底下,她身上各处都发出凄凄的冷气,就像要把火炉

吹灭了。由此我想到苏青。整个的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扑出一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

的天气呀,从来没这么冷过!

所以我同苏青谈话,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

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那

一半是因为方言的关系,但我也实在是迟钝。我抱歉的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

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懂得的。”她说:

“是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能够安

慰。”她这一类的隽语,向来是听上去有点过分,可笑,仔细想起来却是结实的真实。常常

她有精采的议论,我就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下来呢?”她却睁大了眼睛,很诧异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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