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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119)

“可是……”柔姬欲待再说,春阳早一步打断了她。

“小姐!令至即行的,只给三天准备,你难道就不回府好好聚聚?老爷夫人这一去,也不知多久……”语中微泛哽咽,春阳及时止住,吸了吸鼻子又笑道,“小姐,春阳可早给备下了马车喽!”

“嗯!那我们快走!”柔姬一心都记挂着父亲要外调的事了,也没怎么在意春阳的神色,听说备好了马车,就立时往外走。

上了马车,车身因过于狭窄,柔姬坐得不甚舒服。春阳见状,心中酸楚,但面上仍笑着宽慰,“小姐,我刚一时心急,也没雇到好的,你就将就些!”

“嗯”柔姬随口应了声,满腹心思也不在这上,倒也没再说话。

马车沿街转南,柔姬因心急,便常挑起帘子来看,满街上的人各自做着活计,只一群孩童跑东跑西。主仆二人坐在车里,忽地隐约传来几声孩子的拍手吟唱,初时不曾细听,待后来有些响了,柔姬也分神听了阵。

“……天都春色好

向阳木青青

不识戈矛,老目昏

一朝天变色

杏花东风薄

桂枝作则木

失女难为臣……”

虽说唱得顺口,听得入韵,但柔姬琢磨了一阵,却始终无解,不由问了春阳一声:“春阳,你听这童谣唱的是什么意思?”

春阳脸色微白,继而勉强答道:“孩子恁大一点,不过是捡东捡西地哼着,哪能有什么意思!小姐想多了!”

“可是……”柔姬还想再问,马车却已停了,春阳赶忙挑起帘子道:“小姐,到了!”

柔姬当下也转了心思,下得车来,只瞧见车后一群孩子捂着嘴,一溜烟跑了,边跑还边唱着刚那首歌谣,柔姬也再没心思理,只急着自己爹爹的事,径入相府。

一入堂屋,才不过月余,柔姬便明显感觉出些不同来,这相府大院,别样的多了些以往不曾有过的伤感及冷清,恍恍然,令人不安。

花依旧是三月里的花,树依旧是三月里的树,幼时与现在,不过是树杆子粗了些,不过是叶子密了些,那边的秋千架还在,这边的数鱼石还在,那么,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柔姬边走边皱着眉分神想着,然而这一切思绪俱在见着母亲手中正整理着的包裹时抛却。她眼尖地望见包裹中有几件母亲平日穿戴的衣衫,不禁抢上前:“爹!娘!不是说外调么?娘怎么您也要走?”

相夫人一见着她就想流泪,在觉着丈夫扯着她的后襦,她才强自忍住,轻轻替她拢好发,扶正了髻,“自己也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慌张!荻儿近来还好吧?”

柔姬望着母亲的笑,心里觉得酸酸楚楚的,像要哭出来似的,“好!他打小身子骨好!只是不爱说话,沉默惯了,也就随他了。”

“哎,这孩子就是乖巧得令人心疼!太过聪明,但三岁看到老哇,这孩子将来只怕有什么苦处全往心里藏,你这娘亲可得细心着些!”

“嗯。”柔姬拭了拭泪痕,点头应下,“娘,爹,怎么忽然就派任你去做监察御史呢?您年纪也大了,娘身子又不好,要不这样,我去跟永航说,让他……”

柔姬还没说完,就叫相夫人截了去:“你还提那个孙永航,还不都是因为……”

相渊立时接妻子往身后一拉,赔笑着对女儿道:“永航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办呢!年轻人,总是他呆在天都里前途亮些!左右不过去些日子,你娘正好是想去外面看看,就跟着我过去了……柔姬啊!你也长这么大了,爹爹有些话,想跟你说啊!”相渊忍不住抚了抚女儿的鬓发,那神色虽在笑着,然眼神却透出诉不尽的酸楚来,“孩子,你打小是爹娘捧在手心里娇养着长大的,心不坏,就是脾性儿多少倔气些,这爹娘一走哇,可就你一人了,荻儿还小,你,你可要……”相渊忍不住抿住了唇,沉了沉气,才继续道,“你嫁去了孙家,已是人家的媳妇,这人世复杂啊,你可要记得一个忍字,凡事想得开些,别去计较,啊?”

柔姬早已泣不成声,只是一阵抽噎着点头。

“唉,养女儿这般大,却还是小性儿。可真让你去别家成长,爹爹实在有些心疼!”相渊话到后来,也实在忍不住,只将女儿一把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好好过日子,好好守着荻儿过日子,啊?……别记挂你爹娘,咱们没事!没事……”

“爹……”

一时这一家三口俱抱在一团涕泣不已,好容易在春阳劝说下,才收了泪。相渊抹干眼泪,又和妻子嘱咐了柔姬一阵,便赶着她回去照看荻儿了。

晚间,相渊在屋里踱着步子一圈圈地绕着屋子走,当烛蜡熔至小半截的时候,他终于站定了身子,朝着阒暗的窗外怔怔出了会神,便扬声叫唤下人:“来人!备车!我要去趟政务房!”

一旁打点着行装的妻子瞅着他,不解地问:“这么晚了,去政务房干什么?落了东西么?”

相渊看她一眼,抿着唇,直到下人进屋回说已备下车马,才开口吐了一句:“去求求人家高抬贵手。”

一连一月,孙永航一直呆在政务房里,抗匈政策可以说几乎全是他在负责监督,由马匹求购至户部粮草军饷,再至府兵制的施行状况,同时还兼边防防务,以及信王一案所牵涉的一干官员的妥善处置派任,俨然身领尚书令一职。

是晚,孙永航亦是忙得无法再回府去休息,一封关于府兵制施行择要的奏本正在一豆灯火下渐渐成文。

是以,当相渊跨入屋内时,正瞧见孙永航伸手掩住一个哈欠,背对着他的手重重地拍着脖颈。一时间相渊不禁重新审视这个自己招来的女婿:孙永航,年纪轻轻便才华横溢,在大家族里历练出来的干练,或许经历平定叛乱一役,孙老爷子病逝一事,或许还得加上自己的这一段逼嫁,眼前的孙永航已由年少的意气风发被磨砺出藏而不露的锋刃,那是一柄太过敛藏的精钢宝剑!

眼见孙永航仍继续伏案疾书,相渊也未出声,阻止了一个小监的通报提醒,转身四下里打量这间政务房的偏厅,几乎俱是书架子,收藏了碧落立国至今的官署牒录,名臣名表备案。再转一个角,就在书案边上,设了一张简陋的小铺。

相渊低垂了眉目,想了一阵,才抬起头来,轻轻一咳。

孙永航回过头,一见是他,也便立时起身一揖,“岳父大人。”

相渊颇带着复杂地看他,最后才勉强自嘲一笑:“也难为你,时至今日还能唤老夫一声‘岳父大人’。”

孙永航沉默地望着他,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对。

最后仍是相渊开口:“永航,当初之事,我虽有强逼之心,然事到最后,却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纵然我相家百般算计你,然朝廷时局,风云四变,亦如……亦如如今之我。这些,这些都属于朝廷里的事儿,柔姬她不懂!她只是爱慕你,才一心想要嫁你,当初那一切事端,也是我这个溺爱女儿的父亲所设的局,这一切,真与她无干,你……”相渊说到后来,不由紧赶上两步,重重地抓住了孙永航的手,“你,就当我这个老人求你……”他枯瘦的身子几乎就要向孙永航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