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皇后策(出书版)(96)

一幅仕女图……他画满了一千张。连最得宠的杨夫人,也未得到的赞誉,是谁?

元天寰揭开一重厚厚的帘幕。帘幕上金线成绣的菩提叶,早已黯淡。可是之后的一幅卷轴,却如晨曦来临,让这殿堂里一切都变得亮起来。我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有那树梅花,那个女子……

老梅花树,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绰约出尘。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皱。

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嫣然含笑,靡艳无瑕。

她的满头青丝,似在时光里飘动。

她……我似乎被画中人浓密的黑发缠住了脖子……震惊以至于骇怕。

她是母亲……我的母亲。被人们称为“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献帝的至爱。

我浑身哆嗦起来,虽然来桂宫时也想到母亲乃北朝之人,但怎么是这样……?

元天寰凝视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过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着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丝惆怅,轻声道:“果然是这样……”

我又看那幅画的上方,有个简单的落款,虽然只有深黑墨两字,天然风流。

那是“灵隽”。是个名字?谁又是灵隽?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细细的端详画面,正是长乐宫内的梅花树。元天寰曾说,他父皇一生,恐怕最爱长乐宫的那棵梅树,就是因为这幅画?他爱的是梅,还是梅下的人?

他要爱梅,母亲又算是什么?他要爱人,母亲为何离开他?

而图画的下方,则是淡墨色书,极为潦草狂乱,像是醉写出来的。

我用心辨认: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还有个模糊的日期。

别鹄?上官对我说过,我母亲临终所唱之歌,为北朝先帝时期流行的曲子别鹄,上官还念了这四句诗歌。

我闭上眼睛,眼泪不争气的濡湿了睫毛。疑问如钱塘之潮涌来,汹涌似海。

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么?我每天住在对面的鸿宁殿。却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离的宫廷。我曾经跟着元天寰进入这里,却没有想到与母亲的少女时代遗迹擦肩而过。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云乌发,才变成银丝?元天寰之父文成帝,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从未听她谈起过文成帝,当我在冷宫内谈起北朝的宫廷史时,母亲总是默然微笑,摇头说:“我读书不多。那遥远寒冷北国的事情,与我们母女无关,谁想要知道底细?”。母亲要隐瞒我什么?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乱如麻,低头咬嚼着衣服,直到丝线成了丝絮。我茫然开眼,原来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额发,叫我一声:“光华。”

谁要做你们的光华公主?我是父皇母亲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离这让座阴森的殿堂。

我执拗的擦干泪,指着那幅图画,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头写:“她会是谁?”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张,眼中浮冰跃动:“你可以知道。但你没有反悔机会。”

他将我放在一张床上。我佝偻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么,我只要知道真相。他走出殿去,我闭上眼。只听数通脚步声,在几丈远处,只有独眼的长乐宫总管董肇眼观鼻,鼻观心的长跪着,一言不发。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朕六岁的时候。父皇在时,你常见亲信,也算看着朕长大。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又最厌恶你什么?”

董肇望了望殿内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与我交汇,衰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皇上最喜欢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没有别的本事,伺候三个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厌恶老奴,是老奴不诚,对于皇上,老奴知道许多,却都未陈明。”

元天寰朗朗说:“不错。今夜朕打开了此殿,又与公主一起坐在这里,你明白朕要问什么。”

那董肇道:“老奴明白。”他低头:“可逝者已去,皇上圣明之人,为何要让老奴自破誓言,对文成皇帝做不忠之事?”

元天寰拿出金团龙凤,放在手心:“这个看到了么?朕知道陈王府覆灭的真正原因。你瞧瞧你眼前的公主。朕初到长乐宫,就觉得你在窥视公主,当时朕只暗地奇怪。现在公主带来了凤,又认出了画中之女。公主是南朝的公主,你对公主说这件事,对父皇又有何不忠?”董肇嘴唇颤抖,好像有句话,呼之欲出。他认识我的母亲,所以他才会说我的声音像个故人。

我镇定心情,对董肇点头,他无奈的叹息,望着墙上的那幅图出神,半晌,才又道:“此事要从老奴身上说起。老奴九岁净身,入了陈王府。陈王是先帝的季父,皇上祖父明熹帝的幼弟。他生活豪奢,喜爱收藏。老奴十二岁时,因为粗通文墨,被陈王选到身边伺候,长大后也颇受恩待。陈王正妃亡故后,他出使甘州,一意孤行的娶了西北敦煌的索家女子为继妃。当时舆论哗然,因西北豪强素来与朝廷面和心不合。索家虽专横,但索妃却生就美貌贤良。她生了一女,陈王上表朝廷,女儿就被封为洛湘乡公主。三十年前,陈王意外的收到了一件至宝,只给几个亲信之门客看过。孰料三个月后,祸从天降,朝廷以陈王与索家合谋造反,包围王府,陈王知道朝廷不会放他,便命老奴带着小公主投降朝廷,夫妇在阁楼自焚而死。那时候,公主才八岁。明熹帝没有找到宝物,又看了陈王自白的书信,也有几分悔意,又见小公主生得玉雪聪明,就下旨让小公主在长乐宫冲觉寺内生活。老奴与两个老婢女,就陪伴在公主身旁。

冲觉寺虽是皇家寺院,但明熹帝长年征战,术士又言他与骊山犯忌。因此长乐宫凋敝,几乎是废弃的旧宫,冲觉寺除了老年僧尼,也就没有旁人。因此公主也就从此默默无闻,鲜为人知。她倒是长得飞快,相貌一日比一日美,性情也并为因为目睹惨剧而古怪消沉,反而活泼开朗,善解人意。连尼姑们都合掌说,她前生一定是释迦牟尼莲池里的一朵荷花,不慎才被天国中错抛到人间。老奴和两个老婢女初时还常为陈王夫妇落泪悲伤,但光阴似箭,看到小公主能长大成为那样子……想想也是安慰了。我们也盘算过公主长大后,既没有外援,又没有钱财,将来嫁与何人。但想到她的美貌,举世无双,总也有机会的。果然,明熹帝驾崩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将来洛湘乡公主年满十五岁,可由皇家配选,嫁给名门世家子弟。明熹帝还写了:公主乃陈王之女。宜嫁清华门第公子,清河崔氏最佳。清河崔氏,家风纯正。子弟有贵气,又都渊博温雅。消息传来,我们都为公主欢喜不尽,只盼着公主快摆脱宫廷。

谁知,在公主十四岁那年,新帝突然重修长乐宫,于是,到处都热闹起来,大批工匠画师到骊山内。连冲觉寺都来了几名画师,要修缮观音殿内的壁画。公主去看了一次,回来跟婢女说:‘那里有个不正经的男人,却要画正经的观音图像。他要教我唱别鹄曲,我偏不听。’婢女说:‘既那人不正经,公主以后别去了。您的身份怎可与画匠混在一处?’公主笑道:‘那人虽不正经,但长得真漂亮。他画出来的观音,也跟他一样的好看。我只去看画,又不会跟他混在一起。’

上一篇:天之苍苍 下一篇: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