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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269)

洒家本不太喜欢上官。不是他不够好,是他和洒家干燥的脾胃不合。洒家是敦煌沙漠里的风沙吹大的,上官温柔如江南的目光太软,让洒家腿脚抖三抖,起了一身鸽子皮疙瘩。他这两年总算像个男人样子了,以前是十分瘦,简直风吹就倒,他穿鹤氅的样子,跟他养的白鹤也差不多。一个男人,成天在屋子里看书弹琴,基本上就会和风干一样。主人后来好像是意识到此点,有办法时,他就带着上官到处走动,以便他锻炼身体。上官跟着主人,一个字是累,但似乎心情愉快。乱石簇拥,流水潺潺,他们在山间曲臂作枕,纵论天下。洒家看他对主人微笑,主人也对他妙语连珠,不禁感谢他解了主人的一分寂寞。

洒家想,上官要是也知道主人的秘密,保管会大哭一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官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主人的身份,还能瞒住?主人这人厉害,不仅要瞒住好友上官,还要瞒住他最亲的弟弟。洒家大约是七年前头回见到元君宙的。主人有次办急事,洒家第一次进宫。跑了千里路回来,主人不在太极殿。洒家停在窗台喘气,看到一个白胖小子躺在床上,脚丫下垫着金色的龙袍,手里捧着一本图画书。他打着哈欠,不时看窗外盛开的海棠花,笑嘻嘻的若有所思。又从龙床下翻出一个匣子,吃起梅子来,一边吃,一边将梅子核收起来,再用弹弓打到地上的一个青铜蛤蟆的嘴里去。

洒家正在寻思他是何方神圣,一个梅核打到洒家翅膀上。洒家腾跃而起,盘旋在半空中。白胖小子拍手跳起来:“鸽子鸽子快下来,本王送你吃绿豆。”

鸽子爱吃绿豆,但洒家不吃。多吃了,会拉肚子的,洒家狠狠白了大胖小子一眼。他长得和道宫壁画上的善财童子很像,是什么王啊?他又要动弹弓,洒家先发制人,在他的发髻上琢了一下。“善财”暴跳如雷,在宫殿里追着洒家。洒家顿消疲劳,也耍他玩玩。

正在此时,主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弟弟,别伤了鸽子。”洒家奇怪,原来是弟弟。他一点都不像主人。那对眼睛跟两朵桃花一样,倒与洒家几分相似。

“善财”顿足道:“是你的鸽子啊。丑鸟多做怪,我要给它颜色看看。”

洒家叫了几声,其实是笑:你还有啥颜色啊?白白胖胖的善财,不就是这么几个色儿?

主人对洒家向来青睐,因此好说歹说,劝住善财,又假意将洒家轰出去。只听里头主人教训他说:“你今日又逃学。还有……你二哥衣服里的东西,是谁放进去的?”

善财哈哈大笑:“除了我还有谁?我跟二哥玩儿呢。就许他逗我,我不能逗他?哥哥……”他凑近主人窃窃私语,主人也笑起来:“五弟,你真是……那团丝带,你解开了吗?”

善财取了把匕首,将桌上的一团乱丝斩断,说:“乱则斩,还有什么废话?”

主人摇头说:“话虽如此说,但念书总是根本,一本书都没有耐心念,天下事何其难也。”

善财歪着头,坐在主人的膝盖上:“那些老头子教得太死板,弄得我胃口差,做恶梦,不如自己学。”主人扫了几眼图画书,摸摸他的头:“那用了晚膳,我陪你一起学吧。”

善财忽然又扁了嘴,主人问:“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说:“我才吃梅子呢,把核儿吞下去了。”

时光星移,元君宙小时候倒知道快刀斩乱麻,长大了跟某人藕断丝连,实在让洒家不快。说实在的,桂宫在四川时,跟他倒是最配。洒家跟桂宫才遇到那会儿,她就威胁说要将洒家的羽毛拔下来做扇子。其实洒家除了外表不太和气以外,也没有惹到她什么。当时洒家不知道她是公主。所以觉得这刁蛮女人不但长得可怕,而且脾气太差。因此对她的保护人上官先生充满了同情。主人大约也是如此想的,才背着这女孩,劝说上官让她离开。那夜洒家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全不知道威胁就潜伏在侧。

第二日,主人在悬崖那里默默注视了桂宫盘算什么,洒家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他跟她在落日之前,讲了一段话,看似没什么特别,但更让洒家惊愕。

主人轻描淡写的谈到她“美貌”,这是我一辈子头一次听主人当面这样对女人说话。洒家痛心疾首的想,怪不得上官跟主人要好,两个人的眼光就是这样……

主人又对她说“男人和女人,不需要对方也美丽”。他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异常,洒家连飞都飞不动了,只好灰溜溜的夹着翅膀躲在块岩石后面。主人是喜欢讲点大道理,但他为啥对一个昨天才见面的女人说这么精辟的话呢?这女人又根本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主人要走,洒家欢呼不已,盼望和那个女人再不见面。不过,事与愿违,一步步,她变成公主,又成了桂宫,等到她大雪时候去漠北,洒家也就不再想干涉了。

主人不觉得她长得吓人,主人也不觉得她脾气不好,主人跟她一起常常会笑,今年春天连洛阳的白牡丹都不怎么惦记了。洒家还能说什么?有了桂宫,洒家才想起洛阳白牡丹的长处。那花又香又安静,不像这个桂宫,没有香,还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不高兴,还捶我家主人几下。善哉善哉。

洒家本来是半个出家人,也只好本着慈悲心肠,帮衬帮衬他们。主人也该有个老婆了,他只看得上桂宫,洒家也没办法。洒家只会鉴赏美丽的女鸽子,又不能介绍给主人。这样一年年拖下去,主人真的会成老男人,我家小主人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洒家叹息一声,想起少年时候的上官,童年时的元君宙,又想起主人的点点滴滴,越加觉得自己也是个老鸽子了。怀旧,不是老的先兆吗?

桂宫朝洒家走来,她的白衣刺眼,洒家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她要当皇后了,洒家更不能讨好她。她能不能把主人当成对白牡丹夜语的青年,而不是一个掌握天下的皇帝呢?洒家不知女人的心,对桂宫,洒家更没有几分把握。

她是江南人,洒家西北鸽,我们南辕北辙,洒家旁观者,只好静观未来。

胖猫也不吃鱼了,蹲着身子,对桂宫笑容满面的叫唤。

洒家起身,飞到宫墙之外,依稀听到上官宅的悠扬琴声,又看到一匹白马在桂宫的墙外徘徊。

白马上面没有人,只有它自己在晃悠,原来是四川就跟洒家结识的小白马玉飞龙。

洒家叫住他:“玉飞龙,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你家主人还不死心?”

玉飞龙红了眼睛:“黑哥,你我各为其主。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当和尚的料,嘴上说死心就死心?”

洒家默然。洒家没有红尘心,也只是因为怕就是了,洒家在鸽子世界里,难道就能遇到合适的?要是成了上官,或者元君宙,洒家大概不如上官潇洒淡然,也不如元君宙肆意痴情。说人容易,自己看透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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