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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234)

昭阳殿大火后,元旭宗彻底在家养病。他受惊后,行走不便,精神虚弱,无论什么名医妙药都不成。天寰对小弟怜悯,每隔几日便派宦官前去送赏赐。元旭宗每日读《老子》篇,养花养鸟。王妃织布下厨,教养子女。夫妻俩比普通的百姓更闲适。

听阿宙谈起他,我的眼前浮现出今年中秋后去燕王府看他们夫妇的情形。七弟靠着腾床,身上搭着一条棉胎,在院子里歪着。他手拿一淘箩碎米,一把一把地喂小鸡。小鸡啄食,他看着微笑,好像人世间的乐趣莫过于此。临走时他还说:“多谢皇后皇上。臣弟不济事,苟延残喘到今天,只能白拿国家米禄,还让兄嫂费心。”

我想到这里,朝院里望,老朱护着太一骑着玉飞龙。如意跟着马尾跑。迦叶赖在石头上吃花生米。阳光下,孩子们都像春雨后的秧苗。

阿宙走来,自己替太一牵着马缰,道:“是不是好马?通人性,又忠诚。”

太一现在由老朱传授武艺了,不仅能操纵马匹,还能挽弓,左手的剑法日益进步。这又要提起上官先生了。是先生替他用木头和铁做了一个类似手的机关。关节可以活动,但也只能用在这些武力技能上。太一常戴上那机关,戴上头套,别人乍一看,也不觉得他奇怪。

太一道:“五叔的马是我见过最好的。”

阿宙注视着他的右手,叉腰笑道:“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舍不得。此次皇子到东都来,我便把这匹白马送给你吧。”

“使不得。”我脱口而出。玉飞龙与阿宙形影不离,怎可从将军的战马变成孩子的玩物?

太一听了我的话,忙说:“谢谢五叔,但我不能夺人之美。”

阿宙摸着玉飞龙的鬃毛,道:“身为皇帝皇后之子,可没有夺人之美的说法。玉飞龙老了,该有个安静的去处。就算我寄放在太一那里吧。”

玉飞龙跪下,长嘶一声。阿宙拉拉它的耳朵,不再说话。

在洛阳,天寰第一次领着我们母子去乡间看农舍。微服私访,走访农家,对太一算是新鲜的事。

洛阳附近的平原,在这几年繁荣一片。草堂春绿,竹溪空翠,浣纱人倩。

天寰拄着竹杖,问太一:“你知道什么叫农人三苦吗?”

太一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是春耕、夏种、秋收吗?”

“是啊。”我得意。比起那些不知米从哪里出来的纨绔子孙,太一要好得多了。

我们在一家农舍篱笆旁休息。一个老农妇正在编鸡笼,招呼我们道:“客人进来坐吧。”

五六个农家稚子,正在院子一角玩“摆战阵”的游戏。见太一进来,就拉他参加。太一眼一亮,回顾我。我首肯后,他便跟着孩子们去了。

老婆婆端出两张小凳,让我们坐在她身边,一边编笼一边问:“你们不像本地人,是不是到洛阳来做生意的?”

“老人家为何如此猜?”天寰拿起竹篾,眼望着老婆婆。

“俺活到这岁数,见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呢。你一定是个做生意的。往来这路上的客,大多是生意人。生意人有钱有见识,所以讨老婆都找漂亮闺女。俺虽老眼昏花,可能马虎看到人。你娘子算个让人开眼的好模样。你别跟着别的年轻人一样三心二意。”

我扑哧一声捂住嘴。天寰忍俊不禁道:“我忙着做生意,哪有闲力气?”

老婆婆说:“大运河开成了,经过本地去江南做生意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洛阳地界好。还记得俺年轻时在长安边的娘家,那时候长安的水土就不太好了。所以俺耍个心眼儿,非要嫁到东边来。那些……是俺孙子。儿子们都在田里忙活,媳妇们送饭去。只有俺老头儿在里面。喂,老头子?”

一个老头从屋里蹒跚出来,跨坐在门槛上,气喘如牛。

天寰向他拱手问:“老人家,这几年的光景怎么样?”

老头说:“总要比以前好……文成帝那时候,俺们可活不下去。现在的皇上能文能武,传说他是个残暴斗狠的……可俺们老百姓只管过日子。日子好,皇上就是好;日子不济,皇上名声再好,没用。皇上爱打仗,打赢南朝,总算消停了。于是搞些新的法子造福农人。有的法子不错,有的法子就不怎样。”

老婆婆瞪眼,“老冤家别胡说,小心杀头!”

我瞧了天寰一眼,他饶有兴致地问:“老人家的见识到底比我们年轻人深远。可皇上施新政于农,百官赞声一片,天下连年丰收,怎么还有不足的?”

老头道:“大兄弟,你做生意的?看你雪白斯文的模样,更像读书人。反正你没有种过田。皇上坐在金銮殿上,讨个老婆也是皇帝的女儿。他们有好心,但跟那群富贵人家出来的大臣商量着,不能替俺们想周全。打个比方说:统一了,全国都用一样大小的铜斗量。官府收租子倒是开心,可俺们呢?平白被铜斗量多收了几斗去。朝廷按一夫一妇算赋税,妇女多是不能下田的。男孩儿长到十七八,成了家就多个负担。还有就是五铢钱了……自从有了五铢钱,钱里掺蜡的缺德事就没有少过……”

我插嘴:“皇上已下令封掉蜡的产地了吗?没有蜡,如何造劣钱?”

“那肯定不够的。”天寰对我们说,“如今就要拿一些人开刀,才能彻底杜绝假钱流通。”

日头偏西,老人夫妇与我们聊得甚欢,我不得不咳嗽提醒道:“我们要赶路了。”

天寰这才站起来,他手下的鸡笼子竟已编好了。老婆婆合不拢嘴,“小娘子有福,嫁到这么个灵巧后生。俺从不会看错人,他一定会把生意越做越大。”

太一正指挥群儿戏战,这时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农家小儿围绕老夫妻送他,一个小孩儿还赠他几个彩色石子儿。

我们三人走了一段路,回头见鸡皮鹤发的老婆婆扶着老头儿,还在挥手。

天寰对太一说:“一个光在深宫的人,就是天下的井底之蛙。当皇帝,一定不要光信赖大臣们,要自己体贴民情。”

我羡慕地说:“老人家夫妻恩爱,儿孙满堂,这日子挺好。”

太一摇头,“家家说的和孩儿想的不同。一家的好日子,不比天下人的好日子。光是在农家舒服,不如我爹爹家家,也救不了众人疾苦。”

天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低头嗅着他身上的香味。太一痒痒,笑着躲到我的身后。

炊烟袅袅,田垄春光一片,生机盎然。

天寰对我说:“铜斗此时还不能废,以后可以换成陶制的。至于夫妇,只要按一户算,妇女可以不算徭役。我已经把成丁的年龄从十八变成二十一岁,以后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免赋税。至于假钱,不法官员的名单已有了。在新法典颁布前,必须严处。朕……也不能顾及几个大将大臣的面子了。”

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太一捉到一朵蒲公英,鼓足腮帮子,吹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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