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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231)

黎明快来的时候,我便背靠天寰缝制丧服。天寰不时布置手下,我只当做听不见。

惠童后来告诉我,李茯苓入殓的时候,赵王一直陪着,还将怀里几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

五日之后,皇帝在大本营内为遇难众人举行祭奠。谢如雅穿着一身白衣求见我,对我轻声道:“这次大火果然不妙。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视北朝,不愿在新朝为官的,还有大将军府的奴仆属官,都被朝廷的军队报复性抓了。皇后……虽然陈氏企图谋害皇帝,且让二王一死一伤……但让那么多南人为六王那样的人殉葬,应该吗?”

我笑了笑,把龙团茶的茶饼剪开,预备分给参加祭奠的众人。我说:“如雅,以后不要南人北人的了。天地本无限,何人分南北?如今天堑将成为通途,还拘泥于南北,是老套烂俗。皇上……我知他。他虽好杀,但过去乃不得已而为之。今年破城,他对建康如何?可曾有滥杀?你都看在眼里的。”我把一个茶饼递给他,“皇上不会绕过我自作主张的。他问我的时候,我自然有话。你瞧福建的新茶,多好。我给你留几块,你用得着。”

谢如雅一怔,“我用它做什么?我只喝碧螺春。”

“我没让你喝,是让你送礼的。如今谁家聘姑娘不要茶呢……”

谢如雅脸一红,“那么急?”

“急啊,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崔姑娘二十多了。现在天下定了,你还遥遥无期?”

“我……”谢如雅沉默。

正说着,惠童过来了。我一笑,“请进来吧。”

崔惜宁戴着斗笠,一身素纱,宛如白梅,冷艳照水。她对我行礼,而后直接道:“如雅。”

谢如雅想了半天,说:“你来得倒快。”

“我早来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围的时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宁说。

谢如雅又呆了好一会儿,说:“这茶,皇后让我送给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宁微笑,她轻盈地接过贵重的龙团茶饼,回答道:“我从京口来时买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尔。他们一个素纱,一个雪衣。虽远处哀乐煞了风景,但此处妙人清新,时光且留住。

月老,是个任性的老人。有缘的,终能跨过千山万水;无分的,挣扎几番终不能相拥。

我进了灵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间,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着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个花季,只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将会天天老去,而她永远在花季里。

“皇后。”天寰叫我。我为了李茯苓掉了几滴眼泪。

他把一份名单给我,“这汐儿呢貌似都与陈氏有关联。朕想平息众怒,杀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给吴王,江南又是皇后汤沐邑,请问你如何才好?”

我欠身,“皇上真让我做主?”

他的眸子含着淡烟般的笑意,“朕之言,乃是法。”

“既然如此,我就说了。听闻这些人关押在监狱时,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死不悔改,还有的请求皇上灭自己的三族,成全他当忠臣的。皇上英明,怎么会上当大开杀戒呢?痛哭流涕者惜身保家,人之常情。请灭三族的,简直是毫无人伦。自己要死,早就可以死,还诛连三族?皇上灭他的九族、十族都可以,但这样便上了他们的当。冤冤相报何时了?且南朝少一家,我的中宫属户就少一个。不仅对皇上不利,对我也不好。因此,我要烧掉这份名单。”

我说完,径直走到灵台前,以火焚烧名单。

皇帝的本意就是给一个下马威。况且江南新治,这些人若出狱后还不思安顺,皇帝的耳目怎么会放过他们?但现在他既然有了天下,自己再出面主持屠杀,就十分不便了。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我拜祭完毕,随即退出大营,让男人们商议江南的了局。

我在大营外却见上官先生与赵显正站在柳树下。赵显愤愤不平地比画着,上官先生认真地听着。

上官先生对于昭阳殿的事情没说过一句话。事发时他不在场,事后他不关心。

南朝覆灭,北臣人人受赏。唯有上官先生在这种场合从不肯出现,他反而更显得谦逊了。

赵显说:“皇上给我封王,皇上赐我金牌,并不是我自己讨来的。他们这样陷害我,我不服气。等到会议开完,我就到皇上面前让他评评理。”

上官先生动容,笑颜温纯,“你当皇帝是谁,蓝羽军的军师?皇上现在是一国之家长,你们私下吵闹,怎敢归皇上来断?你知道那时在漠北你立了功,我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免死牌吗?就是因为你是山寨里出来的赵显。”

我接着道:“山寨出来的也是大将。不过还是要注意言行。我们就要返回长安了,皇上命你来当江南的守将,此任极大,非但江南防务,还有岭南、岭右也需要你去打平。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说赵王需要戒盈,你就需要戒口。不许再乱说话,才能防闲言。无论多大的功劳,总是皇上的家奴。皇太弟是皇上之爱弟,虽然待你不客气,但总没有打骂主人弟弟的仆人,对吗?”

赵显点了点头,把大刀抱在怀里,说:“他手下的沈某人与上官先生不同,读书人的架子大,看不得我们大老粗,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赵王手下的人,与我都不善。居然说我因为和六王结怨,才故意不赶紧救援他……不冤枉我吗?”

我吐了口气。上官先生劝道:“架子大,你不要敷衍他,当没有此人。人家说的不是事实,你就更不要去理。你才见得光明。你乃好汉,我和皇后总不会看错你吧。”

赵显倒是容易高兴。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马上又笑不出来了,“留下我守江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呢?”

我看了看上官先生,说不出准信。上官先生掐了掐指头,“江南桃花开三四回,大家便可再见。”

他何以如此肯定,我疑惑不解,等到赵显走后,我才问他。

上官先生注视着我,笑着说:“我不是神算。因为师兄已和我商议过建国之后的安排。我推想三年后,便是南巡的机会了。”

“南巡?啊……我知道了。天寰说要建洛阳东都,还要开一条大运河……可是三四年就能建成?”

上官先生望着天空的流云,“以全国之力,中国之富,没有什么不能的。只不过光开运河远远不够。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农为政本。我对师兄的能力并不怀疑。但如果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天下百姓便无忧了。”

我父母的合葬,虽然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但那天天色沉沉,阴云密布。

我没有哭。因为这是我心头祈愿已久的事情。我的委屈已经散了,我只要父母看着微笑的我。这样,他们才可以对远离家乡的小女儿放心。故国莺花,串起一带青罗碧。

我和天寰并坐在皇陵之前。地平线的尽头,风吹如诉,宛若大地之神送别的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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