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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168)

他缩在床角,对我喊道:“妹妹,这地方有鬼,有鬼。”

我不信鬼,以为他是病弱久了,为雨惊吓,就轻声细语,请他看窗外的晴天碧空。

他身体哆嗦,就像老了十岁。

“鬼在哪里?”我问。他的衫子上,竟然有尿味,我皱眉,命人立刻设法给他沐浴。

在他沐浴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南朝太子在三天内见到无数的异样景象,半夜见到墙上的血迹脚印,还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床帏的幕后,有照影的侍女。但奴婢们守在屋里屋外,却一无所见。那个使者告诉我时,还带有一丝对琮的鄙薄,似乎他是个笑话。

他孱弱,胆小,他们认为他不正常。精神上的不健全,比肉体的残缺,更令健硕的北方人所讨厌。我正视那个领头的侍者,语声不高:“为何你们不早请大夫?太子的身上,为何都弄不清爽。怠慢了国家的宾客,毫无怜悯之心,该当何罪?”

他们这下可笑不出来了。我是待人和蔼,但也不是姑息一切的。

我丢下那些人,看琮被扶将出来,洗浴时我特意让人加了安神的花露,因此琮终于不再语无伦次了,他像见到救星一般,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有鬼,我想换个地方。我想去拜拜菩萨。”他固执重复。

我摇头,不知他症候所在,此处离白马寺并不太远。……虽然天寰让我别管他,但此情此景,悲惨至此,于心何忍?我即刻让人备了车,由几名护卫护送,前往寺庙。

琮还是有点疯颠,我颇为忧郁,不禁说:“上官青凤先生,也在洛阳,等回去,我就请他为你诊治吧?”

琮目光躲闪,不置可否。我突然生出一丝怀疑,但也不言语。

正在此时,一位骑马护卫突然惨叫一声。我跳起来,另一箭头,已经插入车内,我避得快,只擦破了肩头的衣服,琮躲得更快,钻到车座之下。是刺杀南朝来客么?我只听车外护卫们一阵喊叫。混乱中,我望了琮一眼,他腿脚软,但眼神明亮。

我蹲下身子,低声:“琮哥哥,你是装疯?为什么?”

琮愣了片刻,惊魂未定的他,又显出皇家的风度,不得不让人佩服:“是有人故意吓我。但我颇为后悔来洛阳。妹妹,我想离开。我虽然与南朝决裂,但让我打旗号,去攻打父皇,我做不出来。我也不能做背叛出卖汉人的傀儡王。再说,阿云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一怔,飞快就领会了。虽然天寰没有说清收容琮的来意,但琮已经明白过来了。也许,这就是皇帝的用意?我摇头不语。琮于混乱中,又对我道:“梅树生与我是至交,他就在洛阳城外。只怕妙瑾已经混出城去,若能到梅的大军,我也谢天谢地。在洛阳一日,我便疯一日,妹妹成全我,莫揭穿我。”

我如何能不成全他?贪生怕死,不等于卖国。唉,我只得感叹点头,顺手把他拉起来。

梅树生到了洛阳城外,战争一触即发,他以少胜多,似乎是个神话。可天寰并无松懈之意,全城戒备。谁知来了一信,这梅树生公告天下之人,居然请求入城来。说是他要迎接太子回朝。这真是一个当代奇人。他有此举动,我都吃惊。只带几个随从,他竟敢来洛阳。

云淡风清之日,洛阳城内,迎来了一马四人。那马背上梅树生精神矍铄,满身白衣。

他与我目光接触的刹那,愉悦一笑,似乎是在说:皇后,终于见到你了。

天寰唯以茶待客,上官也随侍在侧。梅树生与他们相见,不卑不亢。

我不知道天寰和上官与梅树生谈了什么,那是一场没有兵器的交锋,但我清楚,以天寰的自负和傲气,他不会在洛阳杀这个梅树生。

一个奇人,一个神人,一个贤人,那场大戏,我只好旁观。

我坐于客馆,眼里的琮,靠着青梅,那片天空异常南静谧,暖风拨着大理石纹的云缕,琮似乎喜欢上了北国的梨子,他咳嗽好了些,他没有想到梅将军来接他,对于那无法设想的未来,他并不担忧。

梅树生来时,暮色已近。他向我道谢,又行了正礼:“皇后,在下能否对您单独直言几句?”

天寰出于皇帝的自尊,并未出现在这个场合,但百年却寸步不离开我。

我对百年道:“退下。你退下吧。”

他执拗不动,但终于还是退后了。他的眼睛能看见我,但他的耳朵却不能再听到南朝人们的对话。

“将军来洛阳迎接太子,天下瞩目,击节赞叹。但未知将来如何处置殿下?”我悠悠的问。

他对我道是十分谦恭:“我胜了,就能保全殿下。殿下对我有恩。”

我浅笑,这点话未免天真单纯。武献皇帝对你也有恩么?你穿了孝服。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抬头说:“皇后,你可想过杀父之仇?”

那声音不徐不疾,我却莫名的心惊。我想过杀父之仇,但南朝不平,我的恨意有用么?

梅树生忽然跪下:“公主,臣有今日,就是思及旧仇。武献帝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公主知否?”

知道,我知道。我如何对他说?他又如何会相信我。等我有了玉玺诏书,这样的人身在何处?

我不语,梅树生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滴眼泪:“公主您所知道的,是真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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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的枝叶,在肆虐的北风里狰狞起来,北方的风声,惊着尘土,宛若微弱的涛声。

我望着他鼻翼上的那滴清泪,叹道:“将军,你可知何谓我知道的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是骇人听闻,兄弟相残。是暗箭伤人,笑里藏刀。

梅树生平凡脸上,露出一种坚定的表情:“公主,臣可想而知。您当初逃离南宫,可见与北帝势不两立的决心。而后来您被迫来到长安,竟与他情谊渐笃。在建康,萧大将军对臣谈及此事,常说北帝虽然年轻,但深谙帝王心数。以公主的性情,与他隔着家仇国恨,绝非以眷顾宠爱可以收服。北帝必以南朝旧人遗物,伪造事实以混淆公主视听,化解了公主心上这这根刺,才收服了公主这个人。天下人皆知光华公主,乃武献帝唯一的苗裔,貌美而心稳,节俭而宽仁。北帝娶公主,得贤妻,融南朝,一举两得,他何乐而不为?”

我直视他:“大将军可知是什么旧人遗物?一个男子,说话便要负责,伪造两字,可是对帝王能用的?”

“公主且慢恼怒。大将军早就知道:北帝所利用的是先帝的马夫胡不归,还有先帝的短剑。”

萧植居然连此事都知晓?我扯了下佩带,尽量用平稳的声音探问:“唔,既然如此,大将军就该知道谁才是炎氏正统,怎生追逐名利,为宝座上的昏君卖命?”

梅树生朝我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却字字铿锵:“当年武献帝身旁亲近旧人,存活于世间,不过两三子。胡不归当年为了联系内宫的袁夫人与公主,曾经去过大将军的扬州刺史府。大将军受先帝深恩,但面临此事,为当时的权势所限,并不能出手帮助公主孤儿寡母。胡不归又曾找寻公主的师傅谢渊,求他出面联系武将文臣,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将军是故意放了胡不归一条生路。料定他会混入北朝。后来,大将军的人也确实见过他在长安出没。大将军原来是想尽力保全公主,相机行事。公主居于谢氏田庄时,皇帝与大将军说起,欲以公主许配谢家子。大将军还拜访了谢师傅,以便从长计议公主的未来。谢师傅说:公主生命第一,其余不可强求。入权力漩涡,犹如惹火烧身,不是公主之福。谁能料到,北帝突然求婚,众人惊愕,措手不及。大将军在朝堂数次力争拒绝北人婚约,还是无果。宫廷失火,公主失踪,大将军与谢师傅都深自引咎。此后,谢师傅死,公主为北帝所纳,大将军都是鞭长莫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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