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天之苍苍(14)

已经如此卑微,却换不来任何承诺。

她一直笑,一直笑到眼角再有泪水涌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这一次,他静静的看,再没有说话。

德佑八年,峭冷的二月天,她成为了他的皇后。

三个月后,他们第一次同房。

再五个月后,她被掳去山海关,他立刻赶去,扮成小兵潜入敌营救她。

再一个月后,他们回到紫禁城。

再十三天后,他为了护送她平安出城,从太和殿前的白玉栏杆中跌下,气息全无。

再一天后,太后向全国发丧,自立豫王为新君。

再七天后,她带着山海关镇守将领的十万铁骑回到京师,囚禁太后和豫王,拿着他的亲笔遗诏改立萧千清为辅政王。

再一天后,按照她的要求,新的一年被命名为德佑九年。也是在这一天,她在紫禁城中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德佑九年的三月,当御花园中的海棠开满了庭院,拿着远去的行装,站在灿烂盛开的海棠树下,依稀飘到她鼻尖的,是海棠花淡薄的香气。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花香,很像那种她爱点的香,从他离去之后,她早已不再点燃的香:乍一闻,是清冽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一样的,跳脱又纯真,再闻了,却闻得到另一种醇厚弥新的香气,宽广如海,如同一双托着娇嫩花蕾的手,是他的味道。

她轻轻的笑,转身走出海棠树层叠的花枝,那萦绕鼻间的香气,闪现了一下之后,又复不在。

她想她的这一炉香,终于可以不必再燃起。

番外:萤光

她叫荧,没有姓氏,就只是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字。

那个赋予她生命的男人承认了她体内流淌着的萧氏血脉,却不肯承认她是他的女儿,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一次酒后乱性之后意外的产物吧,他在大醉之下临幸了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那个容貌智慧都毫不出众的宫女承接他的雨露,生育下一个女婴,如此而已。

她出生之后,他来看她,按照朱雀支的命名惯例给她取了名字:荧。

没有昭告天下的圣旨,似乎也没有把她归入宗谱之中的打算,随口起了名字之后,他就把她们母女丢在一个冷清的偏殿里,就此不管不问。

荧,光亮微弱之状,于他来说,她应该也只是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可有可无,熄灭了也没什么要紧。

空旷而终日不见阳光的偏殿,宫女内侍们鄙夷冷漠的目光,管事太监的刻薄尖酸的话语,间或还有来自主位嫔妃的傲慢凌辱——在这座华丽而冷酷的紫禁城中,她慢慢长大,如同一簇生长在幽暗角落里的野草。

三岁那年,她那个懦弱胆小,终日只会躲在房中抱着她哭泣的母亲终于在一个清晨悬梁自尽,她平静的目睹了全部过程,当初升旭日的第一道光芒照在那个单薄瘦弱的身躯上时,她打开房门,叫来值班的内侍。

母亲的尸体被草草处置,然后,自出生起,她第二次见到她的父亲,那个男人坐在宽大的桌案之后,容颜苍白清俊,抬手揉着眉心,神情是慵懒而厌倦的:“往后,你跟着梅妃可好?”

“不要,”四岁的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意愿,却坚定干脆:“我要一个人。”

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很快的,御案后那个略带着沙哑的清雅声音就再度响起:“随你。”

没有一丝犹豫,在他眼里,似乎连在她身上多花费些精力思考都是多余的。

有朝臣和外官要觐见,她被内侍赶着拽出,这次对话就这么匆匆结束,直到四年后,他毫无预兆的崩逝,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母亲死后,她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小宫殿居住,一个总是坐在阳光下打鼾的老宫女被指派来照顾她。

老宫女时常不见人影,她也能够自得其乐,小宫殿的园子里野草遍地,逮蚂蚱,捉知了,捅鸟巢,冬去春来,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荒芜院落里度过了一个冬季之后,她遇到了他。

那个早春的午后,阳光温暖的在琉璃瓦和红墙之间跳荡,她站在院子里玩耍,裹在厚厚皮裘里的少年就漫步走进园子,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一眼看到了他脸颊上印着的异样红晕。

她见过那种红晕,从前有个患痨病死去的宫女,临死前,脸上就一直带着这种妖异的嫣红色彩。

这个人活不长了,她这样想着,那个少年身后就冒出了一群捧着钵盂食盒拂尘的太监宫女,一个个急着叫喊,从那些慌乱的话语中,她听出了一个词:“太子殿下。”

这就是太子?她血缘上的那个哥哥?她是早就知道他的,从那些宫女内侍们的闲言碎语里:他是最被宠爱的柳贵妃的儿子,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册封为太子;他身边围绕着帝国最优秀的大儒学者,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太监宫女比养心殿里的还要多,连他采办一次冬衣,都要花去数十万两的白银;他是这个后宫的中心和话题,是帝国明日的荣耀和希望,他的名字是焕,光明和光亮。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少年分开众人微笑着向她走来,他的手拢在胸前的小手炉里,行动因为累赘的皮裘而有些艰难,脸上的笑容却温和而纯净,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骄横和飞扬跋扈。

他笑,向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

她微微有些怔忡,淡淡回答:“我叫荧,我就住在这里。”

“盈?”少年微蹙了蹙眉,笑着:“哪个‘盈’?读‘盈’的字有好多呢。你爹爹妈妈呢,也住这里吗?”

她忽然有些羞怒了,出生四年,还从来没有人教她识字:“我怎么知道是哪个盈?反正就是有火的那个,我妈妈死了,我爹爹,就是你爹爹!”

惊讶于她突然激烈起来的言辞,少年轻轻咳嗽了几声,才转头问身边的太监:“五福,她是父皇的女儿?”

微胖的内侍总管有些艰难的弯下腰,毕恭毕敬的俯到少年耳边回答:“回殿下,她的确是万岁爷的骨肉,不过她母亲身份卑贱,万岁爷就没有……”

“你很瘦呢,”内侍总管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年突然把手从手炉筒里拿出来,拉住了她的手,苍白的手指从她腕骨边的那块血痂上抚过:“你的伤口怎么不上药呢?”

他的手指还带着手炉的余温,温暖的有些发烫。

她猛然把手抽出来,倔强的扭开头:“没人管我的。”

微怔了一下,他蹙起了眉:“对不起。”

她愣了,他居然对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起了些微风,少年一边咳嗽,一边努力的说:“我不知道,我不常出门,我如果能早见你就好了。”

她觉得有些好笑,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蓦然的,她的鼻尖酸了起来,辣辣的气流冲上额头。

少年再次把手伸了过来,他用双手把她的手拢住,轻轻的放到怀里:“对不起。”

上一篇:我的皇后 下一篇:皇后策(出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