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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39)

“这便折死奴婢了。”辟邪见皇帝往正房走去,忙道,“正房是从前奴婢师傅住的地方,空了快两年了,里面实在是冷,奴婢的屋子生了火,皇上若不嫌奴婢那儿脏,就在奴婢屋里歇会儿可好?”

皇帝点头进屋,见炕桌上几个小菜还没动过,放着三副碗筷,笑道:“敢情明珠也在这里,人呢?”

明珠从里面盈盈出来,叩头请安。

“现在才知道你的日子过得不错,朕只道你一直病着,还以为如何凄凉,想不到你自有美人伺候着。”

明珠笑道:“奴婢命薄,吃不惯宫里的山珍海味,有时想到家乡的小菜,便过来借居养院的小灶使使。让万岁爷见笑了。”

辟邪也道:“奴婢师徒只是厚着脸皮沾光。”

如意笑道:“既然皇上已经来了,明珠你只管放开手段,好好做几样拿手菜,皇上见好了,自然有赏赐。”

“奴婢不贪图皇上的赏赐,只要皇上说得一个好字,奴婢就心满意足。”

皇帝在炕上坐了,辟邪已命小顺子烫了银筷子和酒杯,又暖了酒来,道:“这是原先奴婢师傅的藏酒,皇上将就喝着。”

皇帝环顾四周,见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又没有丝毫的装饰,笑道:“你这儿真干净。”指着角落里两大盆龟背竹又道:“原来吉祥如意的法子是从你这儿学去的。”

“花草也能养人。”

“花草也能养人,”皇帝微微一声冷笑,“朕原以为满室芳草能养人清闲之气,想不到自己还是按耐不住。”

辟邪替皇帝斟上酒,道:“皇上这是为什么?”

皇帝摇摇头,刚饮完这杯酒,明珠又添了四个小菜,还有她在宫里按大理法子腌制的泡菜,也装了两个盘子上来。皇帝挟起一筷尝了,只觉酸辣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儿,着实爽脆可口,赞了一声“好”字。

“如意,你盛赞明珠的手艺多日了,别处去闲着吧,朕这里辟邪伺候。”

如意笑道:“万岁爷心疼奴婢,谢主隆恩。”朝明珠和小顺子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屋里静了一会儿,皇帝恍惚想着别的什么,又饮尽一杯,辟邪静静执壶斟满。

“你坐吧,”皇帝指着炕桌对面,心不在焉地一笑,“才刚说什么呢?”

“正说到皇上为什么事操心。”

皇帝道:“高厚的事,你知道了?”

“听说了一点。”辟邪放下酒壶,斜坐在炕沿上,“皇上想问什么?”

“他在洪州到底有没有如洪王所参,做了些横征暴敛的事?”

“高厚在洪州克己奉公,白璧无暇,”辟邪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透明,“白璧无暇”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时,让皇帝不由凛凛一惊,“洪州更无民变之虞。”

皇帝挪开目光,“洪王所参子虚乌有,他急着杀高厚另有他因?”

“高厚前几天的密折里所奏,已经触及洪王痛处,不杀,洪王难以安枕。藩地征粮更是干预了藩地私政,不杀,如何能挫皇上锐气?”辟邪说到这里仍是心平气和,“这是奴婢的错,原以为洪王对高厚有些忌讳,不便动手,真是没料到他果决专断,竟不以此为意,果然是当世枭雄,奴婢心眼小,错看了他。”

“昨晚和景仪、刘远商议到深夜,他们各执一词,到最后也没有议定此事如何处置,这个高厚保还是弃,如何保得,如何弃得?”皇帝叹了口气,“保住高厚,与洪王翻脸,不用做,光是想想,也有些担心他手中的十万兵马,更不说太后也会从中作梗;弃出高厚,我的脸面,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其他在藩地上的征粮使得知必定瞻前顾后,还能办什么差?”

“皇上所虑极是。”辟邪点点头。

“你怎么想?”皇帝突然一笑,“你心里有主意,不要卖关子。”

“是,”辟邪也笑道,“奴婢在想当初遣高厚去洪州,台面上为的是征粮,其实还是朝廷在洪州的眼线,让洪王行事有个顾忌。如今高厚在洪州已遭软禁,无论是台上台下,这出戏他都没法接着唱,洪王气势逼人,自然是弃。”

“弃?”出乎意料,皇帝不由一怔,“怎么弃?”

辟邪道:“其一,高厚不能死在洪州,须押回刑部论刑;其二,论刑也当有确凿罪证;其三,奴婢猜着皇上会将洪王的参本留中不发,提点洪王和其它亲王一句,藩地向来平安无事,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第一件,不难;第三件,好办。第二件,”皇帝道,“有些不便,高厚这个人清得很,就向你刚才说的,白璧无暇,”皇帝瞥了辟邪一眼,“朕能办他什么罪名?”

辟邪笑容映着杯中清冽酒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皇帝讶然笑道:“什么?”

辟邪的目光静如止水,“既然高厚已成弃子,什么罪名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皇帝在唇边慢慢端起酒杯,凝视着墙边生机勃勃的秀枝扇叶,沉吟中静静点着头。

“啊,”门外如意和小顺子轻轻呼了一声。

辟邪转身推开窗,笑道:“下雪了。”

“是吗?”皇帝也挪到窗前,“好大的雪!”只见院中已是白蒙蒙的一片,银絮乱飘,扑在窗棂之上,青石台阶也细细地湿润过,淡淡反射着幽静的灯光。皇帝笑道:“煮酒观雪,也是有兴致的事。”

七宝太监得太后宠幸多年,就算他不贪不敛,居养院仍是藏了不少好东西,这坛陈酒香洌醇厚,皇帝不由多喝了几杯,最后有些醺醺然,枕在炕上看雪。

如意悄悄进来,轻声问道:“万岁爷,外面已经备好了辇,万岁爷是不是回乾清宫?”

皇帝道:“辟邪执壶对我酌,偷得浮生夜半闲。这便回去吧。”

如意去取皇帝的斗篷,辟邪打起帘子,皇帝在门前将酒杯交与辟邪,跨出门,负手站在廊下,“我今天才知道,你身边的人都对你真心诚意的好,我很羡慕你。”

“奴婢不敢当。”

皇帝直视辟邪冷冽的目光,忍受着眼睛微微的刺痛,慢慢道:“就算朕富有天下,也是如意的时候少,失意的时候多,看起来什么都是唾手可得,其实朕真正在乎的东西,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了。”

辟邪笑道:“奴婢是个做奴才的,过惯了巴结奉承的小日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不明白。”

“象这样其乐溶溶,平静安逸的日子,朕也想过。周围的人不是怕着你、哄着你、算计着你,他们对你会哭、会笑、会说知心的话。”皇帝的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容,“辟邪,把明珠给朕。”

廊柱后的阴暗里似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落雪也被皇帝的气势所扰,纠缠乱飞起来。辟邪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飞雪乘风涌过来,沾在他比雪还白的脸上。世界在昏暗无光的夜里正渐渐褪去华彩,皇帝那瞬目光正从中夺目地刺了出来——辟邪在风中轻轻打了个寒战,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不改平日的清澈平静,“明珠不是奴婢的,明珠和这天下所有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只要皇上想要,明珠即刻就会跟皇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