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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148)

成亲王只觉身上被泼了一盆冰冷的脏水,起了个寒噤之后不由勃然大怒,抄起扇子望他颈上抽去。那伴当被他直打下车,跟着车跑,不住求饶。

“看回去让谁收拾你。”成亲王刷地放下车帘,独自在车中生气。回到府中,见到赵师爷第一句话便是:“撤回来,撤回来,谁也不用去盯着了。”

“王爷这是怎么了?”赵师爷有些疑惑,“那紫眸在搞什么名堂?”

“没有什么。”成亲王咬着牙,冷笑了一声,“贱!”

时值六月二十三日,戍海黑州亲王杜桓的王府长史马林,终于向成亲王递上了贴子。

“今天忙,”成亲王微笑道,“就不见了。明天再说。”

话传了出去,马林对赵师爷道:“王爷真沉得住气,我们却等不得了。就说好是明晚吧,赵师爷想办法说两句好话。”

赵师爷接过他递来的银票,顺手掖在袖筒里,笑道:“那是自然的。”

“什么地方合适呢?”马林想了想道,“想必王府里也不方便吧。”

“见面的地方么,王爷会定下来,却不知马长史现在下榻何处?明晚去哪里相请过府?”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过住在客栈里罢了。住得腻了,就随便换个地方,明日里却还不知在那家客栈呢。”

赵师爷微笑,“这就不好办了。”

“好办好办。”马林道,“我们几个酉初在燃春桥梅林相候,定不会误事。”

“我这里是一万个答应了,只看王爷怎么说。”赵师爷道,“我进去问问。”他临转身,仍不忘仔细看了一眼马林身后的青年,嘴里吃吃地低笑,摇头而去。

成亲王摆足了架子,不会再冒险故作姿态,当下答应次日面谈。酉初时,命于步之去梅林与马林等人相会。

火热夕阳里,众人坐在酒庐翠绿的大竹伞下,却不见于步之有丝毫挪步之意。马林忍不住问道:“于大人,这是等谁?”

“当然是等王爷了。”于步之笑道,“王爷酉时从宫里出来,回府更衣,总要大半个时辰。各位稍安勿躁,相会的地方离此不远。”

“哦。”马林十分领会似的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青年目中微有怒意,扭头抿紧了嘴。

果真等到了酉正,却见江面上一只大船缓缓靠岸,船头的人向着梅林方向挥舞红手巾。于步之站身道:“各位,王爷的船到了,请吧。”

两层的座船,没有刻意的雕梁画柱,竹帘挡着窗门,里面早早地点起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走动。

“还是王爷想得周到。”马林见状大喜,“船上都是王爷的人,说话方便。”

于步之引众人到了码头,船夫搭下跳板来,赵师爷翩翩然走下来,笑眯眯拱手:“马兄,我家爷在内等候,请。”

马林当先而行,身后的两个人却被赵师爷伸手拦住,“这两位是……”

马林低声道:“这是王府武官祝纯,对寒江一带的军备戍防极是捻熟,说不定可为王爷参详军务。那个是下官的小厮。”

“我家爷指了名要见的是马兄,带这两个人上船,恐怕我家爷怪罪呢。”赵师爷有意拔高了声音,一边侧身回望船舱。

果见竹帘动了动,成亲王露出眼睛来向外打量,那青年似乎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似的,冲着灯光扬起脸来——少见的端丽青年,线条清朗的下颌和饱满的红唇,混合出奇特的阴桀气质——成亲王对着赵师爷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祝将军请上船。”赵师爷为他让开了路。

“你留在岸上。”马林不等赵师爷开口,对自己的小厮道,“回去等我。”

“我便告辞了。各位尽兴。”于步之知道自己的职责已尽,望着祝纯矫健背影,黯然笑了笑。

这是马林第一次见到成亲王,人都道这位小亲王风流不羁,此时端坐在灯光下的青年,却是辉辉然宝相端庄,比之在外领兵的东王父子,更多了一派精明的贵胄华彩。马林带着祝纯报名叩下头去,成亲王已一叠声地叫请起。

“开宴吧。”成亲王道。

船身微微一荡,起锚向江心行去。丝竹清音渐渐从后舱飘来,两个青衫小厮顺序搭出四桌酒席,布好箸盏,悄然退下,偌大船舱中只剩了这密谈的四人。赵师爷执壶筛酒,道:“马长史远来,王爷不得在府中款待,甚觉不安,两位见谅。”

“哪里话。”马林笑道,“有幸见王爷一面,得陈东王肺腑之言,无论是小人还是鄙上,都足感王爷盛情。”

杜桓还是成亲王的长辈,景仪欠了欠身,“老王爷安好?”

“甚好。”马林站起来答道,“鄙上只是忧虑前方战事,寝食不安。”

“是啊。”成亲王知道他正将话引入正题,接口道,“我等臣子不能为皇上分忧,却让皇上亲征在外,赐我等一片太平,得以在此闻雅乐,饮夜宴。唉,”他叹了口气,“虽说我坐纛京中,仍觉愚臣掣肘,替皇上办的事还是少了。若京中大臣都似老王爷般深明大义,岂不少了我许多烦恼。”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将其心志讲得明明白白,马林暗赞一声,道:“王爷在京师操劳,定有自己的决断,皇上从前日理万机,想来能体会王爷的苦心。王爷何不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成亲王笑道:“所谓一个‘搏’字,当有可争之利益,必争之生死。马长史的话,小王却有些不懂了。”

“王爷所说可争之利益,必争之生死又当何解?”

“庙堂虽高远,我却独在一人之下,由海内百姓奉养,为朝廷百官恭敬,何来更大之利益,值得我去争?生死虽重大,我却逸居一隅之内,入则惜福养生,出则精兵拱卫,何有不测之生死,须得我去争?”

马林笑道:“王爷只说了现在却没有提到将来啊。”

“将来如何?”

“将来么,”马林想了想道,“论利益,圣上有嗣,社稷序传,王爷于子侄子之辈行君臣之礼,何以独居一人之下?论生死,以王爷风度华彩,远见卓识,如何不引人猜忌……”

正是成亲王想听的话,他觉得已然足够,举起手来,拦住马林,道:“太远了。”

“是。”马林心领神会地笑,“只说近的。匈奴破关南下,中原生灵涂炭,百姓为其夺,群臣为其辱,还有什么利益可言?更不要说离都攻陷,两江沦丧,王爷安处无处,生死难卜。”

“何以算定匈奴会胜?皇上幼读兵书,驭将有方,洪凉两州精兵数十万,震北军中上将千员,更有些人卧虎藏龙,想必杜老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微贱者何足挂齿?”马林冷冷道,“虽仗皇上庇护,却自有他的死期。”

成亲王安详放在桌上的手指不禁微微动了动,赵师爷忙向马林使了个眼色。马林极聪明,虽不知其中的底蕴,仍立即将话引开。

“王爷却不知皇上亲征实为莽撞,仅臣所知,便有五大必败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