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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133)

“你着了魔了!”夺琦笑道,“谢伦零这个家伙!”

却听后面军中突然喧哗大笑,均成和夺琦连忙拨马回去,只见一个孩子从均成行囊中滚出来,满地乱跑。夺琦策马过去,一把捞住那孩子的衣后领,提到均成面前。那孩子绽开笑容,湛蓝的眸子滴溜溜乱转,“父王!”

正是均成年仅六岁的第五子知牙师,知牙师是均成来自乌桓的侧妃所生,颇承继了乌桓人的机灵劲儿,淘气异常。

均成训斥道:“这是要去打仗啊,你怎么来了?”

“念书、念书,谢伦零烦死了!”知牙师大叫大嚷,“还不如让我跟随父王打仗去呢。”

此时均成大军离开王帐已有九日,眼看努西阿河在望,兵荒马乱的,均成也不放心只有百多人护送知牙师回去。他看了看知牙师肮脏的面庞,感兴趣的另有其事,“你这些天吃的是什么?睡在什么地方?”

“睡在父王的行囊里,吃就随便啦,偷点什么吃剩下的就行。”

均成笑着将他提到自己马前,“傻孩子。”

戎翟、屈射两路大军围攻雁门关,城头强弩石木雨点般打下来,伊次厥三日攻城不下,已折损千多人。

快马报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洪凉两州的骑兵共十五万,星夜疾驰来救。伊次厥命均成一部八万人迎头阻击。均成倒是欣然允诺,在山口设伏。不料中原兵马并不上当,前军一万人将均成伏击识破,且战且退,把屈射人诱至开阔地带。中原兵马结阵以待,十五万对八万人,将天地战成一片血光。

混战之中,均成身边只剩百来人,这支人马极其精锐,所到之处,见者披靡,竟渐渐透入中原中军,隐约能见远处翡翠色旗纛之下,有人杏黄的战袍,十分抢眼。均成知他正是统兵的大将,镇静抽弓搭箭,弓弦响处,那人应声倒于马下。中原中军的将领十分机警,立即还以蝗箭,均成腰间一痛,精钢箭头透甲入肉。均成的武士连忙将他挡在身后,他咬牙再射,将中原擎旗的大将射倒。旗纛一倒,中原骑兵顿时大乱,屈射人因而趁机死里逃生。两日苦战之后,败兵五万人退回出云一带,却不见伊次厥接应。

探子来报,原来伊次厥早两日便放弃围城,退回草原去了。

“只是奇怪,”那探子道,“去向却是偏东。”

“偏东?”均成和夺琦相视大惊。

伊次厥早走了两日,屈射败兵豁出性命苦追,断琴湖已在眼前,湖水那边早就烈焰冲天。均成双眦欲裂,屈射援军困兽出笼般杀入战团。伊次厥占了大便宜,就势退兵,留下的,遍地都是屈射妇孺战士的死尸。

均成家眷死在最前,闼穆阿黛所生的长子阿纳不过十一岁,死前仍是手握弯刀。

“闼穆阿黛!闼穆阿黛!”夺琦放声大叫。

“这里。”谢伦零气息微弱,手握长剑倒在地上呼唤。

均成和夺琦扑过去,只见闼穆阿黛伏在地上,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均成浑身颤抖,将她翻过身来,她身下所护的两岁的儿子乌达,却是刀伤透胸,早已气绝。

“我帮不了她。”谢伦零腹上的伤口已能见肠,呕血不止之下,惭愧不已。

均成五雷轰顶般的迷茫,抱着闼穆阿黛,半晌才摇摇头,“不怪你。”

闼穆阿黛动了动,换了口气,却气弱不能回首相视,问道:“乌达还好吗?”

“很好,很好。”均成低声安抚她道,“睡着了,是个有胆色的孩子。”

闼穆阿黛骄傲道:“我的儿子。”

“不错,你的,我的。”

夺琦手中弯刀呛然落地,踉跄走到一边,扑在湖水中,掩面痛哭。

闼穆阿黛喘了一会儿,才笑道:“再唱首歌给我,最后一首。就是那一首。”

“好。”均成擦去她嘴角的血迹,轻声吟唱: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闼穆阿黛凝视着他湛蓝的眼睛,漫声和道:

“烈日冰轮照天界,

 才知是其双眼。

 阴山昆仑横霞里,

 才知是其趾尖。”

均成的声音渐渐嘶哑,埋首在她的颈间,不能作语,耳边只有闼穆阿黛轻细的声音,只能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拂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轻轻把弄着自己的发梢。

“愿作顷刻迷雾,

 为君白裘衫。

 愿作不息长风,

 为君策马鞭。”

闼穆阿黛急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微笑,一字字唱道:

“任君只骑天涯尽,

 也作蹄下烟尘盘旋。”

 ※※※

断琴湖一役便使均成折损了五成人马,家眷子女被屠殆尽,只有知牙师幸免于难。屈射人元气大伤,被迫退回原来山戎的国境。均成能保全一半部族,还是多亏谢伦零机警,得知伊次厥大军压境,绝不存半点侥幸,协助闼穆阿黛领国民先行退避,逃了两日才为伊次厥追上,不然必是全军覆没。

均成勉强安定国内,才有空照应日日酗酒消愁的夺琦。

“要醉就一起醉吧。”均成抢过他手中酒碗,一饮而尽。此夜屈射顶天立地的两位英雄在月色下酒醉痛哭。

哭声就这样蔓延开来,举国同恸,山湖失色。

谢伦零扶着帐柱,推了知牙师一把,道:“父王在哭,你却不能哭。”

“为什么?我娘也死了啊!”

知牙师暴怒,狠狠还了谢伦零一拳。谢伦零伤口剧痛,脸色也变了,伏地喘息。

“老师!老师!”知牙师大惊,围着谢伦零乱转。

“你父王哭的不是妃子,不是儿女,他哭的是心中的悔恨。”谢伦零拉住知牙师的手,道,“你心中何来悔恨?为什么要哭?”

“是。”知牙师似懂非懂,却十分听话地抹去眼泪,跑去均成帐中,拔出均成常用的佩刀,站在月色下以金色的童音高叫:“不许哭!都不许哭!有我在,就要报仇!”

只有均成和夺琦听见了他的高呼,均成讶然之下,看着夺琦,“你能爱惜他,犹如爱惜闼穆阿黛的儿子一样么?”

“也许吧。”夺琦想了想,“改个名字,就叫阿纳,他就是闼穆阿黛的儿子。”

 ※※※

屈射从此再也不被伊次厥放在眼里,此后三年,伊次厥将全部精力放在整顿兵马,南侵中原之上。而均成也利用这三年恢复元气,暗中与乌桓、羌胡、卢芳诸国结盟,共议抗翟之事。

中原上元九年,伊次厥再次南下。中原皇帝荒淫,对伊次厥掉以轻心,凉州竟然毫无防备,被伊次厥连下出云、雁门,直逼凉州城。中原朝廷这才如梦初醒,拜颜王湛为大将,再次领震北军北伐。这场仗打得艰苦异常,鏖战五个回合,才将伊次厥逼退至凉州界外。两军共六十万骑,黑压压在努西阿河两岸摆开数十里联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