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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百年,长夜书(122)

若是寻常人被如此惩罚倒也罢了,可他生有心疾,总被这么反复折磨,身子自然总是调理不好,大半时间都病痛缠身。

这些年来他远算不上孤苦伶仃,反而在外人眼中,还都只看到他风光霁月、贵不可言,其实却熬得有些艰难。

至于路铭心……却是她小时就太过顽皮,有次不小心闹到御前去,算是闯了个祸。

当时的帝王还是李靳之父承璇帝,承璇帝看她好玩,兼之又素来喜欢顾清岚的沉静内敛,就玩笑般说,罚她去顾丞相府上住一年,向顾丞相的公子好好学学规矩。

那一年路铭心才八岁,顾清岚已是十四岁的少年,性格天差地远,但竟相处的算得上和谐。

路铭心淘气得一会儿没看到她,她就要上树掏个鸟窝,顾清岚也没同她急过,最多拿本书,坐在树下安然等她掏完了下来。

他那时已颇有才名,那一年间路铭心的读书的功课,也都是他在教,他并未按照常例教她一些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反倒教了她许多兵法韬略,诸家杂学。

路铭心学这些也津津有味,常常授课完毕,还要缠着他问东问西。

那一年时光,也是他前半生中,仅有的可供回味的温暖记忆。

到了路铭心来到顾府的大半年后,她已和他亲密到同卧同食、形影不离。

那天她和他一起躺在花树下小憩,也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怎么,她突然翻身抱着他的腰,抬头看着她说:“清岚哥哥,我长大些就嫁给你,同我父亲母亲一般,我们永不分离,好不好?”

其实这之前顾盛也已同他说过,路将军近来已有了上门提亲的意思。

更何况这婚事承璇帝也有心撮合,若不然也不会不顾路铭心闺名清誉,下旨叫她住到顾府一年之久。

可他那时却微微顿住了,并未答应她,只是微笑了笑:“我只怕没有那样的福气……若心儿往后找到了想要同他一生一世的人,一定要来告诉我。”

他还记得那天,花树下的路铭心满脸困惑不解地趴在他胸前说:“可我只愿跟清岚哥哥在一起。”

他笑而未答,她年纪尚且幼小,他待她如兄妹、如师徒,却并无绮念。

更何况他自知难以长命百岁,又怎么舍得误她锦绣华年。

几日后他亲手酿了几坛酒,同她一起埋在那棵花树下,告诉她说若她长大后成亲,这几坛酒可以挖出作为他给她的贺礼。

她还是拉着他衣袖,固执说道:“我还是要同清岚哥哥成亲,旁人谁都不行。”

他无奈对她微微笑了笑,她就笑着扑到他怀里,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抬起手,替她抚开挡在眼前的乱发,擦掉她额上的汗滴。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撒娇地叫他:“清岚哥哥。”

那日有零落的花瓣从他们头顶飘落,空气中带着三月春风的暖意和花香。

他还记得那些日子,他常把她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教她习字,她总是不安分地歪着头,用头顶去蹭他的下颌,他只能含笑无奈轻斥:“心儿,不要淘气。”

夜里他们会一起坐在回廊下,眼前是无边的月色和荷塘,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他用手在她背上轻拍着,哄她睡觉。

当窗外飘起了雪花,银装素裹,他披着大氅坐在火炉前持卷看书,她趴在他手臂上,也探头过去看,小声嘀咕:“清岚哥哥总看这么难的书,我都看不懂。”

他微放下书卷,对她笑着摇头叹息:“谁让你总不肯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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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因路铭心在顾宅中不慎落水,发着高烧被送回路将军府上戛然而止。

她高烧几日不退,路将军恼顾府照顾不周,不准他入内探望。

他也说不清楚为何她日日玩耍的那块太湖石会突然折断,致使她掉入水中,只能黯然在外守着等候。

几日后她终于退烧,却因磕到了头,对这一两年间发生的事都有些模糊,见了他也只记得他教自己念过几次书,不记得其他之事。

他见她不再依赖自己,就悄然告辞,此后数年也都没有再去过路将军府上。

路铭心在顾府时,本来也就年幼,随着年岁渐长,更是将当年的事几乎忘了个一干二净,倒是被他教过的书并未忘记,日夜跟着父亲钻研兵道,年方十六就随父出征。

他本以为他此生同路铭心应是再无瓜葛,却也没想到,李靳在用御笔点了状元之后,又怜惜他体弱,常留他在宫中商讨政务。

李靳身为帝王,颇为敏锐通透,发觉他对路家的军报格外关心一些,又想到他年少时自己父亲承璇帝的撮合,干脆不问他可否愿意,就下旨将路铭心赐婚于他。

他接到谕旨时也哑口无言,只觉荒唐无比,也很快知道路铭心果然拒不接旨,还连夜从路府中出逃,跑到交战前线,投身在将军莫祁麾下。

若在平时,李靳旨意都已下了,当然不好收场,但也碰巧北齐和南淮战火频起,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路铭心到了前线后也屡建战功。

李靳也就顺水推舟,说路爱卿以国家为重,婚事暂且可压后再说。

那之后两年,两国战事胶着,北齐虽胜了几场,占了几座城池,却也并未一举将南淮国击溃,反因将士折损不少,而深陷苦战之中。

他升任兵部侍郎,即向李靳请愿到前线督战。

他从京师离开那日,就未想过能够再生还故里,不过是一来报答君王知遇之恩,二来平息战乱,结束边境黎民之苦。

其中若说还有些什么私心,可能也就是他想要尽最后绵薄之力,能在自己有生之日,保她平安无恙。

只是他却也没想到,时隔十年再见,她不仅不记得一点旧日情谊,还反倒因宫外的那些无趣流言,对他如此厌恶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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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岚自梦中挣扎着醒来,睁开眼就看到窗外晨光满地,已是第二日清晨。

他这一觉着实睡了一整夜,连调息都没能来得及。

梦中之事犹如石块般沉沉压在他胸口,他按着胸前咳了几声,喉间果然泛上甜腥之气。

路铭心当然还在他身旁守着,听到他咳喘,就忙扶他坐起身:“师尊,你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助你打通经脉?”

顾清岚咳着摇了摇头,喉间血气翻涌,不过好歹被他勉强压了下去。

他想起来梦中见到的那个对他冷情鄙薄的路铭心,竟不知为何,又想到了三十六年前那个弑师掏丹的路铭心。

她们都是一般,对他多般猜忌轻视,心怀恨意又从不给他机会解释。

而他对着这样的她,也竟都只有无奈伤怀,并无怨恨责怪。

若无论大千世界中如何变幻,她都会误解于他,视他如恶人,将他性命看得轻若草芥……那么他又为何会这么护着她?

他想着,就抬手轻抚了抚路铭心的脸颊,微微笑了一笑:“心儿,你说我待你很好,可若我并未待你好过,你是否就不会对我假以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