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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罪(94)

“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她眼中有泪夺眶而出,全部都是骗人的!全部都是骗人的!他临到死了还在骗她!骗她为了他去死!

他根本没有在九泉之下等她。

他自顾自抛弃了一切,洗尽了一切,转世投胎,重生做人去了!

他根本没有等她,一点也没有!

枉费她……枉费她记了那么久……那么久……

她的眼泪顺腮而下,滴落在苦渡僧衣之上,只听苦渡温和的道,“阿弥陀佛……痴之一字,亦是大毒。施主,灵台若清,眼界便开,当知是苦非苦,不过妄念而已。”

她的眼前一片朦胧,她在想沈旃檀真狠啊……他又骗她……他又洗白了自己……他一点也不爱她,一点也不想和她同杯共饮,一点也不想和她过这漫长的光阴,一点也没渴求过她的爱……他就是讨厌她,所以才会骗着她哄着她都觉得自己爱他了,才一转身变成个和尚来取笑她……说那都是妄念,都是你自己信……自己笨……自己灵台不清、眼界不开……自己毒自己……

他一直都是那样心胸狭窄的小人啊,你砍了他一剑,让他吃了那么多苦,你还杀了他……他……他怎么能就那样死了呢?他一定要复仇的啊,死了也要复仇的啊……

陆孤光你怎么不明白呢?

她退开两步,用那看洪水猛兽的目光看着苦渡,泪水仍然不停,掉头而去。

苦渡静坐蒲团之上,温和的看着陆孤光的背影,他眼色清明,在他温和的一眼之中,望入的不仅是陆孤光,也包含白骨堂院内一花一叶、一沙一砾,就如陆孤光之于他而言,与这一花一叶相同,都是众生万物之一而已。

一直……过了许久,庭院中的扫地僧走过,习武僧收势,人人都离开庭院的时候,他的目光才微微变化了一下。

一下……即止。

“咄!”身后骤然有人大喝一声,“苦渡,何为大乘?”

苦渡纹丝不动,随即答曰,“大乘如甘露。”

一名灰衣老僧拄着拐杖缓缓自佛像背后踱了出来,右手持一木棍,走到苦渡面前,手起棍落,苦渡以额相抵,砰然一声,打得甚重,只听那老僧平静无波的问,“何为涅槃?”

苦渡微微一顿,过了一阵才答道,“譬如灯灭。”

灰衣老僧脸色微变,厉声道,“冥顽不灵!妄你在此修行多年,悟性竟是不进反退么?”

苦渡眼帘微阖,无可回答。

“净饿三日,不许出佛堂一步,就在此地参禅,直至你参悟为止!”

灰衣老僧拄着拐杖,慢慢走出佛堂,此时乃是正午,白骨堂一日一餐,钟声敲响,里外的有罪僧都去过堂,他也不例外。

幽幽檀香,庄严宝相,苦渡静坐佛前,垂眉闭目。

他入白骨堂三年,拜千刹禅师为师,来时千刹禅师说他不过形如止水,非心如止水,杀气浸透,非佛门中人,故而不予剃发。苦渡长跪门前,跪了两月之久,最终千刹收他为徒,却要时时考验这位高徒的悟性修为,只不过时时当头棒喝,苦渡的回答终不能令他满意。三年苦行,在千刹心中,这位徒弟毫无长进,空有无上毅力,始终不能入门,令他失望非常。

佛像安详寂静,油灯柔和,木案红漆寂寥。

苦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想他在九泉之下等了近百年,什么也不曾等到,以后也不会等到……终有一日他明白……没有什么奇迹会发生,他这一生都是这样,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有通天彻地的能耐,最终没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什么也没得到,即使他已尽了力。

这就叫业报。

妄语有业报,叫做不得信。

杀业有业报,叫做不可亲。

他造了许多孽,杀了许多人,伤了许多人,骗了许多人,这一一……都是会有报应的。

神佛不可能应允——让他罪恶滔天的时候还被人所爱,他终醒了,心死了,放弃了,所以选择转世。

但神佛真不应允让他醒得如此轻易——他转世了,却还带着前世的记忆,清晰到一衣一发,每一点鲜血。

他知道这一世——或者接下来生生世世他都是为赎罪而来,罪业不赎,一切皆是求不得,所以他虔心向佛,静心行善,不思不妄,不再动任何心思。

沈旃檀已死,斯人大错特错,奢念妄求,倒行逆施,万死难辞。

苦渡全身微微起了一阵颤抖,卑微的蝼蚁,便该在旁人筑造的巢穴中安度一生,不知感恩戴德,奢求为人所爱,妄想被人记念,却又没有能耐,只能欺诈作恶,杀人放火,害人无数……这是何等可悲可笑!

但更可笑的是……他做的恶,做错的事,此世开始,由我赎过。我的佛祖啊……我这般卑微的赎罪……这般虔心的修行……诚心的悔罪,你却让她出现在我的面前,让她对着我喊“沈旃檀”……敢问我佛,弟子此生又是犯了何新罪,我佛要派遣那心魔引诱于我?

弟子卑微,冥顽不灵,心神震动,求我佛渡化……

苦渡对着佛像,慢慢的磕下头去。

但何谓我佛,何谓渡化?

千刹问:何为大乘?

苦渡答曰:譬如甘露。

佛心如甘露,或有服甘露,伤命而早夭;或复服甘露,寿命得长存。或有服毒生,有缘服毒死,无碍智甘露,所谓大乘典。如是大乘典,亦名杂毒药,如酥醍醐等,以及诸石蜜。服消则为药,不消则为毒。方等亦如是,智者为甘露,愚不知佛性,服之则成毒。

佛心如是,渡化如是,这世上总有不能成佛的狂者愚人,一如当年的沈旃檀,非要将那甘露,生吞成了死毒。

苦渡拜了下去,过了一会,慢慢坐正,垂眉闭目,低声念诵经文,渐渐地灵台渐清,陆孤光那夺眶而出的眼泪慢慢淡出记忆,他背向庭院,终是将纷繁的杂念磨尽,世上万物自他眼中看来,又是井然如一,毫无差别。

陆孤光下了戒山,张开双翼,往东直飞。

她不知道她要去向哪里,她找到了沈旃檀,一切却和她想象的全然不同,那是一个陌路人,一个持戒念佛的和尚。和尚有和尚的人生,与沈旃檀已无干系,她刻骨铭心的记忆,分不清楚的爱恨,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消失无踪。

不知不觉,她飞得很高,也不知飞向了何处,天空清朗,没有任何东西阻拦她的去路,也看不到任何终点。

直飞许久,当她终于感觉疲惫的时候,远处出现了一点黑影,四周飘散着剧烈的鬼气。

那是什么?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浓烈的鬼气,鬼气浓烈得凝聚成形,道道黑气交织缠绕在一起,竟是在天空之中盘结着一个黑色大茧。

这是什么东西?她飞过去绕着那东西转了一圈,那巨大的茧几近一座房屋大小,鬼气层层,妖力盈溢,全然看不出里面包裹的是什么东西,并且此处离地少说数千丈之遥,究竟是何种异类需要在此结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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