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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罪(81)

妖物便是妖物。

她渐渐开始习惯,有一日在沈旃檀私塾门口偶遇,他背着两个孩子,她提着一只烤鸡,两人在门口几乎撞上,她突然对他灿然一笑,只见他怔了一怔,那准备好的微笑几乎来不及用上。眼见这人掩饰不住那一闪而过的诧异之色,她心中有些得意,面带微笑一路走过,回了忘夕峰顶。

在那之后几日,她的心情一直很好。

又过了几日,忘夕峰下了一场大雪,峰顶积雪盈尺,素净清莹。她一时兴起,便写了一封帖子,请私塾的孩子递给沈旃檀,然后在峰顶掘了一个很大的陷阱。

她请他来看雪、来喝酒。

她没设想过他会来或是不会来,只是这样做让她高兴,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高兴过了。

念及沈旃檀的时候,心口微微刺痛,因为不是太恨,或是不够激动,所以并不太疼。

黄昏的时候,他来了。

他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一壶酒、一只鸡和一斤牛肉。

她带笑看着他,树上的残雪随风微飘,簌簌落在她黑衣之上,却不融化,点点如梅似画。

他一上来就掉入陷阱,只听啪啦一阵乱响,白雪枝叶纷飞,那些酒肉跟着他一起跌入陷阱中,震动洞口旁的积雪,瞬间倾埋了洞口,飞扬起半天雪花。她拍案大笑,只见那人从堆满残雪枯枝的洞口爬了上来,一身青衫满是酒痕和油脂,衣发散乱,神态却还是从容的。

他施施然走了过来,坐在陆孤光对面的石凳上,笑道,“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会挖陷阱。”

她斜眼看他上下,手中握着酒杯,自斟自饮,却并不请他,“我也没想到你当真会摔下去。”她喝了一杯酒,很遗憾地道,“我该在陷阱中安下刀山油锅,让你不得好死才是,可惜、可惜。”

他眼波流转,仿若柔情脉脉,“你是不曾想过我当真会来。”

她又喝一杯,“是了,你为何要来?”她凝视着他,“你我是敌,生死大敌,你不怕陷阱?”

他望着那草草挖掘的陷阱,唇角微勾,“有人请我赏雪饮酒,岂能不来?”雪光之下,他容颜端正,额心的朱砂鲜艳欲滴,那眼色也仿若真实,“少小至今,从未有人邀我赏雪饮酒,而赏雪饮酒、吟诗作对,而后鸣琴下棋,是我少年时的一项心愿。可惜……”他微微一顿,未曾说下去。

“可惜……你从未找到一个愿意邀你饮酒、愿意和你下棋的人。”她阴沉下脸,冷冷的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你这般自私残忍狡猾恶毒的妖孽,本性残暴卑劣,岂有人当真能以你为友,若是有人以你为友,那是他天大的不幸。”

他微微一笑,似不介怀,承认道,“是……所以后来我放弃了,不再期待也不再等候了。”微微一顿,他又道,“如我这般自私残忍残暴卑劣的妖孽,也只有你这般非人非鬼不人不鬼的活尸才会邀我饮酒,岂能不来?”

她脸现怒色,这句话戳中她最厌恶之处,沈旃檀却说得很认真,他甚至叹了口气,“同类……任怀苏问你愿不愿意随他屠戮天下,因为是同类,所以很重要,除了同类没有人会与他为伍、即使假扮普通人,也总有一天会被人拆穿……他很强大,却也无法强大到永远——”他强调了“永远”二字,然后轻轻地道,“永远——一人独行。”沈旃檀微微摇头,“孤独,总是会令人发疯。”

她上下看着他,很是警惕,思考了良久,她问,“你为何要害他?”

沈旃檀挑起眉头,含笑问,“你问的是哪一次?”

这人害了他不计其数,只怕他自己也数不清害了任怀苏多少次。她目中杀气渐浓,冷冷的道,“第一次。”

他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神色很平静,“哦?”

“他和你无冤无仇,甚至从不相识。”她极仔细的观察着他,“你为何要害他?你害他一生,害得他生不如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因为……”他柔声道,“我想做一个好人。”

她听得莫名其妙,站了起来,盯着沈旃檀。

只听他慢慢的道,“我和他无冤无仇,只是长年听闻任将军大名,威震天下,无人不服。那时候我在想……怎么样救世……”他看了陆孤光一眼,颇为讽刺的笑了笑,“那时候我真心实意的想力挽狂澜,破除天兆,拯救世人。”

她皱起眉头,“我不信。”

他笑了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酒,“是,你不信,我日后想起……连我自己都不信了。”他慢慢的道,“我和任怀苏过了血,分担了圣气,破了天兆,世上谁也不知。他依旧纵马天下,战功赫赫,我渐渐开始想——其实任将军所做的一切,我都能做到。”他浅浅的笑,“上阵杀敌,有何难哉?便是令山河移位,落叶成林也是不难,我是噬妖者,杀人取命顷刻间事,任怀苏有何了不起?为何他独享大名?”他一字字道,“便是杀了皇上,取而代之,也是不难。”

她淡淡的反问,“哦?那为何不是你杀了他,而是你被皇上扔进了谷底?”

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半晌道,“弑君之事,岂是我当时轻易做得下决定——所以我便害了任怀苏——我想以任怀苏之忠义,若逼得他最终也能背弃‘忠义’二字,我弑君夺位,甚至君临天下也便是顺理成章,不必枉费思量。”

他说得简单,她听得怔了一怔,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如果连任怀苏这等忠义之士,有朝一日也会背叛皇帝,那他沈旃檀弑君夺权也就没有什么,这世上人人都会背叛,无需思考理由?若是任怀苏始终不负,他就信这世上真有忠义,他就不叛国不弑君?这……这是什么歪理谬论?真是天真得可恨,愚昧得可笑!她手中剑蓦地现出,指向沈旃檀咽喉,厉声道,“你是说就是为了这种荒唐无知的理由,你让他生不如死,就为了逼他反叛?”

他笑了笑,“是啊……”他柔声道,“可惜任将军秉性强硬,宁死不屈,虽然被练成了尸魅,虽恨不叛,我好生遗憾,以为世上真有‘忠义’之事,便放了皇上一马。谁料到皇上竟会反打一耙,趁我布阵之时将我擒住,投入万古峡底。后来……”他慢慢的道,“数十年后,等我从混沌中渐渐清醒,才知任怀苏不仅已叛了国,甚至叛了天下,叛了世人……我诸多设计逼他不得,却是六十年的孤独将‘敷面将军’烧成了一把灰、一掊土,再不复当年模样。”他又笑了笑,看着陆孤光,“如今你明白他口口声声说‘同类’,是多么渴求你陪他走么?我估计他也不想疯,不想恨,却不得不恨。”他轻声道,“那种恨从心底烧起来,若不能毁灭什么、得到什么……便无法停止。”

她皱眉听着,似懂非懂,“你究竟是希望他背叛一切,好让你心安理得,还是希望他终能守住,永远不变?”

他沉默了。

“沈旃檀。”她凝视着他,“他从未背叛忠义二字,他弃君而去,是因为他的君王不值得忠义,而不是背叛。他不忍舍弃世人,只是因为他太恨了……那是你的罪,而不是怀苏的罪。”她一字一字的道,“他终不忍焚灭全城,舍身以救,他背负的——一直是你的罪,他造的——一直是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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