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一脸玩味的补了一句：“毕竟，你是我金石馆的人。”
楚秀心听得心脏又一阵乱跳，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怀疑眼前这人不是人，而是什么能够洞彻人心的妖怪，看透了她其实是带着目的潜入金石馆的事实。
不，别自己吓唬自己。
楚秀心对自己说，他是人，不是妖怪，他真有那么厉害，第一眼就该认出她是谁，她有什么目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停的用话术来试探她。
但也不能小瞧他，他是怎么确定自己前头都在说谎，只最后一句是实话的？
“不必了。”想不通，楚秀心干脆直接跟他说实话，“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
抬头看了看天，觉得有个人，仿佛天上的星星那么远，但人类一向愚蠢，否则怎会写下“只手摘星辰”的诗句？
“贺老……东家。”楚秀心收回目光，“我先走了，快过年了，我想……回去写封信。”
贺老知她一个人出门在外，还当她要回去写家书，点头应道：“快去快去。”
“等等。”裴御京却叫住她，在她疑惑里藏着警惕的目光注视下，慢慢走过来，递出手中的花枝，“给。”
楚秀心看看花，又抬头看着他。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裴御京看着她笑，也不知是在赞花还是赞她，“洛阳城没什么好，只有花开得比别处都美，就做礼物，与信一同寄过去吧。”
楚秀心一时找不到拒绝的借口，只好伸手接过：“谢东家。”
回了家以后，她在桌子上铺开宣纸，写什么好呢？
顿了顿，她方落笔：“自与君相别，方知君恩重……”
犹记破庙里，沈临闭上眼，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说：“你已经救了我。”
“我又何尝不是被你救了呢？”楚秀心轻轻道。
没遇见沈临时，她故步自封，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画中人，并非天女，而是复仇的孤魂，却被他一把从画里扯下来，喂以香甜苦辣，披上温暖外衣，硬生生让她记起来，她其实是个人。
时至今日，他不在了，她依旧能自己照顾自己。
“曾怨君不辞而别，如今每每忆起，却只余感念。”楚秀心在信里写，“感念上天，让你我相遇……”
也感谢你，把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此事完后，若我还活着，我会去找你。”最后她写，“如果我死了……那便死了吧，我已无遗憾。”
此信近似绝笔，只因她心中不敢有半分侥幸，短短几分钟相处，她已看出来裴御京跟她从前遇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某种程度上，他们其实是同类人，都擅于伪装，擅于欺骗，更擅于进攻。
且她先露出破绽，她处在下风。
“但仇人近在眼前，我已别无选择。”楚秀心将这封绝笔信放进信封内，然后转身走到床榻旁，抽出压在床褥下的木匣子，从中取出《天女图》，于手中缓缓展开，对画中天女道，“……唯有放手一搏！”
金石馆。
画圣会展，已是最后一天。
那是另外一个战场，吴姬的战场。
时至今日，她几乎已经获得全部胜利，无数人沉醉于她的美色，无数人暗地里讨论她的神秘身世，猜测她极有可能是前朝贵妃后人。
吴姬的视线没在这些闲杂人等上停留半分，她现在全部心神都在风满袖身世。
这真是根难啃的骨头，他到底是不是男人？一个国色生香的大美人站在他眼前，他看也不看，只顾着看画。
“《妖猫图》啊。”他叹了口气，“若是妹妹在这，还不知要如何高兴。”
吴姬简直想翻白眼，一个人竟能魔怔至此，把一幅画认成妹妹。他也就是生得好，长得好，换个丑点穷点的，早被人笑话死了。
“哥哥。”
声音太小，一开始没人注意到。
但风满袖头一个注意到了，他身体一僵，然后拨开人群，走到画面前，急急问：“妹妹！”
他动静太大，惹来了旁人视线。
吴姬被他所波及，被一群人指指点点，真是恨不得把这画痴一个人丢在这算了，为了任务，只好咬咬牙，扯着他袖子道：“风公子，你听错了。”
风满袖不觉得自己听错了，他又喊：“妹妹，你还好吗？哥哥怎么才能帮到你？”
“哥哥。”一个虚弱的女声，“我没事。”
吴姬拉扯他的动作停住了，身旁的人也纷纷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发生了什么事？”处在外围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只看见前面的人突然集体静止了，连忙问。
“画……”一个看清了的人，眼睛直直盯着画，如见稀世之宝，如见地底妖魔，极度的贪婪，又极度的恐惧，“画里有人！”
轰的一声，静止的人群突然间化为洪流，一起涌现前方的《妖猫图》。
风满袖急忙喊侍卫阻止他们，但是这里是展会，他能带进来的侍卫本来就不多，实在拦不住这么多人，好在金石馆很快反应过来，一群工作人员飞快冲了过来，一半阻挡发疯的客人，一半护送《妖猫图》离开。
“慢，你们要把《妖猫图》带去哪？”风满袖见了，急道：“我欲买下此画！”
“老夫也有此意。”“敢问金石馆开价几何？”“这画只是放在金石馆展览，并非金石馆之物，价值几何，还要问吴姑娘。”
剩下的人也围了上来，买画的，借画的，逼迫金石馆把画交出来的，各有说法，各有所求。
而此时，画已送到了裴御京手里。
“东家。”贺老将情况与他一说，问，“接下来要如何处理？”
“不必我们处理。”裴御京慢条斯理展开手中的画，“画是吴姬的，回头送她手里去，她自行处理。”
《妖猫图》在他手中徐徐展开，只见画上，一名妙龄少女跪坐在池塘边，手里举着一朵梅花，正往发髻上戴。
池塘里倒映出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只猫。
你要说这人是猫变得，又不尽然，也不知画圣用了什么笔法，这画你正着看，少女在笑，猫在哭，你要把画倒过来反着看，猫在笑，少女在哭。
极度的诡异，极度的邪性，这就是十二人美人图中的妖画，《妖猫图》。
“对了。”裴御京突然问，“先前在院子里碰见的那个姑娘，她叫什么？”
贺老一楞，不知为何会提到她：“姓楚，叫楚秀心，是新来的掌眼先生，怎么？她有问题？”
“女掌眼，那可真是少见。”裴御京笑道，“她看我的眼神，很是特别。”
“有什么特别？”贺老也笑了，“金石馆里的姑娘看见你，都是这样的眼神，是你见她特别，才觉得她眼神特别吧？”
裴御京回味了一下，笑：“是。”
他的心到现在还砰砰直跳。
因为她的眼神。
跟金石馆中的小姑娘们完全不一样的眼神。
她看着他时，手里握着花，却像握着剑，仿佛他一不注意，那根细细梅花枝就会义无反顾刺过来，刺进他的喉咙里，让他的血开在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