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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俗共赏(26)

【……我以为,我会有很多怨恨的话、恶毒的话、伤人的话对你说,但大概是我要死了,我竟然也说不出口】

【我和弗朗西斯先生打过赌,但我赌输了,输了一次又一次】

【你没一处比得上他,你没一处值得我喜欢】

【我快死了,我终于可以抛掉所有的表象,所有的伪装,说出我想说的话了】

【王萌……你足够幸运,幸运到总有人会爱上你,而你总能爱上别人】

【呵,我听说,你要和你的西瑞尔先生合葬,对么】

【我死之后,请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不过你大概做不到,汉尼那孩子,大概希望我和弗朗西斯合葬在一起,随他了,你不用管了】

【你老得真快,一点也不像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而最可悲的是,我依然爱着你,三十年过去了,我依然爱着你】

我终于抱住了他,他金色的头发垂落在我的手臂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看着他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在他眼中的倒影,他抬起手,捂住了我的嘴唇,堵住了我想说出的任何话语。

【你爱西瑞尔先生,你不爱我】

【或许你爱过我,但那也是曾经】

我的脸上和他的脸上一样,都是水,我被他的话逼得狼狈不堪,我试图安慰他但我再清楚不过,我就是他所有痛苦的来源,我以为他过得足够好,我以为他早已忘记了我,我以为的永远是我以为的,是我捂住耳朵遮住眼睛拒绝去碰触的真相。

【所以,你不必再说什么了】)

【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很开心】

【马上要离开你了,我很开心】

【不用再爱你了,我很开心】

【永别了,王萌】

【别忘记我】

他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唇,他的瞳孔渐渐发散,他一直看着我,直到失去最后一丝力气。我将他僵硬的手臂缓慢地放了下去,我为他合上了他睁开的双眼,我抱着他僵硬的身体,像很久以前那样,将头枕在他的胸口,我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过了很久很久,我抱起了沃特先生的遗体,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沃特先生最终进了弗朗西斯先生的墓地,葬礼办得很隆重,唯独我格格不入,我撑起了黑色的雨伞,离开了陵园,我看着路上来回行走的年轻的情侣们,他们有的一起在淋雨,有的挤在一个伞里,他们的脸上带着很单纯的名叫幸福的微笑。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从收款台后面抬起头,看见沃特先生推开门,走进来的那一瞬间。

那是我曾经那么爱过的男人,也是我辜负最深的男人,而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他,我的余生都将在亏欠他的悔恨中度过。

107.

又过了十年,我过了七十二岁的生日,生日过后没过几天,我接到了李铭的电话,他告诉我,他也快死了。9

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很麻木,我知道他在哪个医院住院,但我一直拒绝去看他。

西瑞尔先一步离开了我,沃特先生也提早走了,现在轮到了李铭了。

到最后我还是去了医院,不为别的,就冲我几十年没联系过的教练操着一口方言,让我代替他去看一看。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当年我那么恨教练,现在却恨不起来了,时光磨灭了我对李铭的爱,磨灭了我对李铭的恨,到最后只剩下麻木和怅然。

但时间也不是万能的解药,我依然忘不了失去西瑞尔先生的痛苦,我依然忘不了对沃特先生的愧疚。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重复做有关他们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到最后都会是离别的那一瞬间,但可悲的是,糟糕的精神状态并没有让我及早去死亡,有时候我挺恨我健康的身体,它让我死也死不了。

李铭的病因是我给他的那根肌腱发炎,一开始小手术取出就好,李铭却固执地不愿意这么做,到最后越拖越久,小病也变成了大病,到最后一病不起。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你给我的东西,我舍不得丢。

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他的执念。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理解李铭,而我现在,也没有理解他的必要了。

108.

他想吃牛肉面,我让厨子煮给他吃,他吃了一口,就连汤带面扣在了垃圾桶里。

他的头发早已花白,皱纹依然没有几丝,其实不难看,他用一种在我看来很莫名的表情看着我,他说王萌,你连面条都不想给我煮了。

我嗯了一声,其实我想说你不配的,但又觉得这么刺激一个病号没意义。还是那句话,李铭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我再幼稚地玩什么报复活动很可笑。

我们都七老八十,半条腿迈进棺材里的人了,所以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李铭哭得很伤心,我没什么感觉,但我抽出了纸巾递给了他,我说配合治疗吧,动刀子吧。

他冷笑了一声,他说那样的话,我的腿也保不住了。

我反问他命重要,还是腿重要。

他痴痴地看着我,他说你重要,你要是答应跟我在一起,我什么治疗都答应。

我抹了一把脸,一字一句地跟他说,这不可能。

他低垂下眼睑,他说,好吧,你是不爱我,我总要想办法多活一段时间,活着才有机会,才有可能让你爱上我。

老实说,他答应了治疗,我是舒了一口气的,我是真的不想再担负起一条人命了。

所以接下来,他缠着我,非要和我回想过去,我也没不耐烦,跟着他一起回想过去。他托人把他的奖杯和奖牌带来,特别孩子气地往我这边推,他说我的荣光有你的一半,然而我只觉得可笑。

他自然有他的路,就像我自然有我的路。

我们早就不在一条路上了,何必非要执着他走的路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曾经我们都想要走的呢。

有一天,病床上的他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盒子,盒子里装着很多琐碎的东西,有我们十多岁的时候一起照过的大头贴,有每一年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有我们第一次参加区里运动会得到了奖章,还有很多很多属于我们的照片。

他一样一样如数家珍,我试图装作我也很喜欢的模样,但大概我的演技太劣质了,他的话越来越轻,越来越少,到最后,他捧着脸,嚎啕大哭。

我站在他的床边,我想安慰他几句,但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也只能挤出一句,你别哭了。

他将盒子摔在了地上,各种大大小小的物件撒了一地,他指着门口,他说,滚出去。我不想走,但他抄起靠在手边的东西就往我这边砸。

我抬起脚,拄着拐杖走了出去,我摸出了香烟,想抽一支烟,但身上没有打火机。我叹了口气,想着终于有了个理由回去。

我试探性地挤开了一条门缝,然后我看到了李铭,他跪在地上,倒扣的盒子被他翻了过去,他在一个一个把散落在东西捡起来,再丢进盒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