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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56)

真珠很少在镜楼露面,镜楼的老鸨,她的亲姨娘,虽然渐渐压不住事,但是保她清白之身还是不成问题的。真珠日里给各屋姑娘们送送点心跑跑腿,夜里就跟着亲娘或是姨娘学几句小曲自娱自乐。俆晏来的时候,真珠却往往不顾姨娘的劝阻薄纱覆面登台唱曲儿。她弹筝弹的不好,却有一副好嗓子。后来上元夜,她的薄纱一不留神让起舞的姑娘拂掉,她索性从此大方示人。

我听到这里,央她掀起面纱。她不明所以,迟迟不动。

“真珠,我千里迢迢来楚国其实就是奔着你来的,楚国流传在外的揽月是一个眼睛一眨能掉出珍珠,笑一笑,整条街的人都要崴脚的姑娘。”

“这种无稽之谈也会有人信么?”真珠不屑道。

我面不改色道:“凡夫俗子没见过世面大约也就信了,我自然是不信的。但是既是从你之后流传出来的,而眼下你也触手可及,我就难免心思活络些,想一睹真容。不然也对不住我一路走到楚国脚底板磨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粗茧。你说是不是?”

真珠愣了一下,轻轻推开我,大方地扯掉面纱,笑道:“你非要看,给你看便是,作甚提你脚上的粗茧。”

我没有告诉她脚上的粗茧跟□□的痔疮不是绝口不提就会没有的,我只是愣愣看着面前的美貌姑娘。姑娘的月牙儿眼里似乎藏着极夜的流光,缀以的温良的笑意,令人心醉神迷。相较之下,鼻子嘴巴反倒不那么出众,不过是戏文里美人必备的悬胆雪鼻朱唇皓齿。真珠的肤质极好,羊脂似的细腻柔滑,我一个姑娘家都忍不住要伸手摸两把。

真珠很快挂回薄纱。

我问:“你唱曲儿,徐晏可有什么表示?”

真珠落寞道:“在他眼里,我跟那些弹筝起舞的姑娘并无任何区别,即便我从头到尾眼睛只粘着他,即便我姨娘一再明示,珍珠的曲子只唱给意中人听。他怎会在意?不过是一个教坊女,他连皇家的公主郡主都拒绝了。”

真珠也算是敢想敢做的,那年庙会,她就站在花车车盖上,一挥胳膊,粉红的花瓣像是自有生命一路飞到客栈二楼的栏杆里,落在蔺安城最俊俏的徐晏公子身上。徐晏惊讶地抬头望过来,她挥舞双手笑容赤诚明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片哗然。

我闻言肃然起敬,我当初跟太子清越示好,是在曲怀园的深处,四周只有樗柏精,后来奔出来的天妃胥姚以及一众宫娥侍童那是意外。我自问真珠这种旁若无人的飞蛾扑火的激情我是断断没有的。

庙会以后,徐晏再也没来过镜楼。

“后来呢?”我问。

我其实挺不愿意追着问“后来”,奈何我遇见的这三个姑娘都是笨嘴拙舌的,并且讲故事时断时续,前言不搭后语。若不是我笔头功夫过硬,这三个故事恐怕就只能是故事,瞬间便会湮没在万丈红尘里,后人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叫长平的长相平凡的公主背负一世恶名保下一位青年将军,曾经有一个□□桃的孩子气的姑娘腿上攀着一对双生子日夜盼着趴一趴云扬先生的墙头,曾经有一个叫真珠的,呃,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不顾一切追求美姿仪,通音律的世家公子徐晏。

“没有后来。我和他……他怎么会看得上我,他甚至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有多便宜,不过是一盅雨前清茶的价格。这是跟他一起来的公子出的。我姨娘拒绝了,也就作罢了。”

“那阿都是?”

“哦,阿都是徐晏的儿子,一盅雨前清茶徐晏公子还是付得起的。”

我哑口无言。我擦眼泪的小手绢儿都拿出来了,她竟不按套路出牌……

真珠笑着笑着眼圈儿便红了,她说,她最开始只以为自己发胖,后来算算月事,知道徐晏终究还是百密一疏。她这么个低贱的女人就是怀上他徐晏的种儿了。

真珠只有自暴自弃的时候神情里才有风尘女子既媚且狠的味道。

真珠没有讲下去,大约是觉得既然开头结尾都交待清楚了,中间种种求而不得便无须赘述,没什么意思。阿都不留神磕了脑袋,她着急忙慌抱他去看大夫,临走请我替她关门落锁。

我去后院借用茅房,顺便替真珠锁门,回来便见方桌前坐着一个深衣青年。青年一直在咳嗽,面色苍白的仿佛棺内冰冷的玉人,他听见迟疑的脚步声,抬眼看过来,不过一瞬,极好地掩藏住失落,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微弯,华贵的神色自然流露。

我心里一窒,目不转睛得看着他。

“公子也要代写书信?”

“我看着,像是不识字的?”青年暂时压下咳嗽,轻缓笑道。

我捂住胸口。但得徐晏一顾,胜珠珍,何止胜珠珍!

青年一直等到夜深,我破天荒地也把摊儿支到夜深,但是真珠没有回来,阿都也没有。青年脸上带出凉薄的笑。

“姑娘,能借你的纸笔一用么?”

我双手递送。

青年借着旧书铺飘摇的烛光,一笔一划耐心地给写给真珠。

我假作忙碌,半步不离方桌。青年似乎知道我正伸着脖子偷窥,也不介意,只客气道:“劳烦姑娘转交,跟真珠说,不必再等我。”

不远处忽然传来阿都呜呜的哭声,寂夜里惊出我一身白毛汗。青年搁下笔,缓缓转身,真珠牵着阿都愣愣地站在街角浓重的阴影里。

微凉的风仿佛直接从广寒宫吹出来,青年的额角隐隐冒汗,面色泛白,嘴唇反而异常鲜亮,他遥遥看着真珠和阿都,嘴角愉悦地勾起,笑道:“真珠,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我不日就要迎娶汪璎珞,你带着阿都离开蔺安城去别处过活吧。”

真珠俯身抱起阿都,慢慢走进清冷的月光里,她紧紧盯着俆晏,哑声道:“你自去娶你的汪璎珞赵缨络刘璎珞,你自去跟你那些叔伯争斗,我跟阿都偏安一隅过我们自己的安生日子,竟能碍着你?”

青年咳嗽得厉害,双眼莹润微红,他抬手抓皱方桌上已经写下半篇的宣麻纸,轻声嘲讽道:“你曾经着魔一样地痴缠着我,你追着我的马车从前梁门一直追到朱雀桥,我不去镜楼,你便不停唱着南国的曲子:春风徐徐,天清日晏……我并未留情于你,甚至不曾跟你单独相处,但是整个蔺安城都认定,我与你必定有点瓜葛,你倒是说说,你碍没碍着我?”

真珠有口难言。

青年轻佻道:“你既要走,索性就走的远远的,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再加上一个跟我幼时长相一样的小娃娃真教我为难。”

真珠一顿,轻轻拍哄怀里的阿都,并不看青年。

“你回去娶你的汪璎珞,我与阿都,明日一早离开楚国。”

青年怒道:“要走要留由得你一直做主么?你生来就是要跟我作对的么?”

青年喘息有些困难,手指蜷缩颤抖,声音却仍是冷硬的像块石头:“你要走即刻就走,你当我愿意跟你生出这许多纠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