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荒颜纪事(45)

一缕青丝自肩头滑落,她低头恹恹看着,嘴角忽然带出一抹惨笑。他既不要她,当初何苦救她呢?那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接近死亡。她的浅浅一丝恨意都能夺走他人的命,她那么恨自己,恨到看见铜镜里那张无动于衷的妖怪脸就恨不得剥皮抽筋饮血啖肉,但是她还是长长活着。

师父,我知道我不如山下的粗鄙村妇坦诚,不如月月去庙里进香的世家小姐良善,不如你在山道上看见的飞禽走兽乖顺,不如徐锦欢声笑语温和从容。我暴躁,倔强,疑心重,一身刺,可是,师父,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的生命里一直没有坦诚,没有善良,没有乖顺,没有温和从容。

滂沱大雨浇得草木皆衰,雷声轰隆隆地,很快就来到头顶。雷电一闪一闪的,间或照出妖姑娘脸上那抹让人心凉的平静。她缓缓站起来,抱起师父亲手替她编的采菌菇的小竹筐,关上门,渐渐没入林里。

妖姑娘走得很干脆,干脆到白发青年若是亲眼看到必定深感欣慰。妖姑娘缠上他至今六年有余,六年里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他坐在河边垂钓,她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打盹儿;他翻山越岭采药,她撩起裙摆踩着雨后的青草,踩着美丽的野花亦步亦趋;他给山下村人看病,她默默蹲在村头自个儿玩儿石子;他路遇姑娘有难,她狠狠撞他一个踉跄,自己背着姑娘爬山;他恨她杀人如麻,她倒在屋外的青石板路上哭的肝肠寸断日晒雨淋也不离开……如今,她头也不回地,终于走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想伸手拉妖姑娘一把,但这毕竟是个梦,我只能看,不能动。

大雨浇得妖姑娘睁不开眼,她抱着小竹筐站在崖边,似乎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崖下的风咆哮着卷着她的双脚,她愣愣地后退,脸上忽然生出一丝了悟。唔,怕什么,她本就是寻死来了么。

她往后看看,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兄弟,没有知交好友,没有良人伴侣,也没有师父,只有妖怪一样的枝叶在大风大雨里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她闭上眼,向下一跃……

像她这样,在血水里泡大,在一场一场的厮杀里一点一点磨大的姑娘,怎么会是姑娘,她只不过是一只长得很像姑娘的兽。

我估摸着,赵满的眼泪恐怕是横流了,摊上这么个感情丰沛的壳子,我也挺无奈的。

第33章 蚀骨销魂十八春

鱼落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边津津有味地翻看《蚀骨销魂十八春》,睡前因为心不在焉,我并未注意到那一摞假模假式的话本里头竟还挟带着这么个有趣儿的。

我假惺惺地咂嘴,笑眯眯道:“你这套《蚀骨销魂十八春》可比我当年的《寻欢作乐集锦》生猛直白,当初当着太子清越,是谁在脸盆儿里划啊划装纯真装无辜装无知婴孩儿吐泡泡?哎呀呀,你说说,我可说你点什么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呢!”

鱼落吊着眼角,不屑道:“我才没装。我当初的确是极看不上你的,我光知道你猥琐,却不知道你竟猥琐到那种地步。只不过,我再长长,就知道□□本就是人之常情。譬如,我对我的重泠殿下就有□□。可惜,他不愿意与我欢好。”

“……你问过他?”

“问过。”

我哑口无言。

我知道鱼落虽然也给东海的青荇小妖送牵情帕,也心心念念凡间皮白肉嫩的书生,却只是流于表面的欢喜,从未上升到水乳交融颠鸾倒凤的欢好。她也就是嘴上轻狎,内里懵懵懂懂,并不知道,或是不曾想过,两心相系以后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但是就如她不知道我竟猥琐到津津有味翻看《寻欢作乐集锦》,我也不知道她竟彪悍到不但弄懂了□□这个高深的课题,并且跃跃欲试。

我抹把脸,向她伸手,问:“余钱呢?”

她瞪大眼睛,“什么余钱?”

“跟我装什么糊涂?二两碧螺春会比你的遮羞布还贵?”

“哦,只是余下一点点,我顺手买下隔壁裁缝铺一件衣裳,翠绿翠绿的,可好看了。“鱼落说着,抖开衣裙披在身上,喜滋滋道:“赵满你快看看,小裁缝说我穿着比春满园那些姑娘打眼儿多了。”

“你要是再比不得春满园的姑娘们,东海可真没脸面了……你别动,我仔细看看,这木梳也是一并买的吧,你手里拿得什么?胭脂!你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哪。”

“难怪我们东海重华公主嫌弃你,你这小气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倒是大方,大方到住着不提供热水的客栈,顿顿馒头咸菜。”

鱼落看我有点动怒,立时软了话儿。

“那个不提,不提,赶紧瞧瞧我给你买的碧螺春,这是市面儿上最新的,你瞧瞧这色泽,再瞧瞧这细长条索。你缓缓,我这就给你泡上。”

我很欣慰,鱼落这样儿不着四六的,竟也知道沏茶之前要用沸水烫杯,且熟练地用沸水切泡,并倒掉第一泡茶水。

她得意地晃动手里的茶盅,我看一眼,赞道:“不错,汤色碧绿清澈,叶底柔匀。”

鱼落鼓励道:“尝尝看。”

我就着她的手浅饮一口,微微皱眉,他娘的,赵满的舌头竟是个迟钝的,半点品不出这个味道的精妙。我缓缓咽下,面不改色做戏道:“……茶香果味,饮后回甘。”

鱼落肩膀微微耸动,我直觉不妙,她抬头,笑容满面,“茶香果味?这是小贩沿街叫卖的宕山长寿茶!一个银贝二两!你做北天玄光时就不是个精细的,即便是你最爱的桃花渡,你也不过是颠三倒四地重复赞扬香醇。是怎样的香,怎样的醇,你那舌头可品不出来。”

我恼羞成怒。

“……新衣裳给我扒下来!胭脂呢?木梳呢?我辛辛苦苦赚的你倒是散的痛快!”

夜里北风愈发大了,凤尾是一阵急雨,打在窗外的木桶上,劈里啪啦的。我盘腿坐在床上,实在没有睡意。太子清越这个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吃饱打厨子的,鬼君带着春桃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遮住我的天眼。

“鱼落,替我四处看看,附近有没有游历的神友仙友,即便是我最不待见的东方九夷君家那盆吊兰,我也将就跟她聊聊。”

鱼落翻个白眼,哼道:“你倒是想将就,人家也得愿意理你。据说你在曲怀宴上一句讥诮的‘红配绿,赛狗屁’,让她四海八荒宣扬的沸沸扬扬,惹得现在天界入目一片丧葬的白色,粉色,青色这种跟红绿沾亲带故的都呼地不见了。但是也有部分仙友,尤其是花仙,本尊颜色就缤纷多彩,那是实在改不了的,她们出不得门,便恨上你了。”

我咬牙切齿:“九夷君也不管管?”

“他倒是想管,奈何纨兰姑娘会哭啊,也不见她出声儿,就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默默掉几滴泪……”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鱼落嗤笑:“你倒是也让别人昏一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