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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44)

“……老人家,卫国那些市井流言就是你传进去的吧?”

我扭头往城外走,一脸泪水。

“我说不愿意来寻你,你丹熏山上那群活物死活不依,千方百计地托信儿,东海是随随便便就能传信进去的?龟丞相上天庭两回,屁也没跟我说……他们最后竟就请动了传信青鸟,那扁毛畜生是好相与的?啧,也不知道是哪个牺牲的色相。我拿我的重泠殿下起誓,我真不愿意再跟你有瓜葛了,我先前不知道,你的名声居然这么臭,臭到……我这么说,天上地下我从没见过更臭的……但是,好吧,看在我是东海除了龙王一家跟龟丞相唯一使唤过天庭青鸟的,我还是拨冗来看看你吧。”

我转身,淡定看着站在老头儿旁边我一直以为是他孙女儿的美丽少女。

老头儿耳背,并没有听到鱼落阴阳怪气的话,只是我先前不屑的神态气他不轻,所以他看我走回来,指着鱼落不高兴道:“你自己看看么,楚国的闺女儿都水灵么,你肯定是卫国来的,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不娶卫国闺女儿的,你赶紧走吧。”

“……老人家你把心放肚子里,你看看我强壮的臂膀,我要真跟你们楚国的娘娘腔有什么瓜葛,也必定我娶他!”

老头儿显然没听明白,但是他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儿,眼睛一瞪,正要跟我接着掰扯,老婆子在前头扯着嗓子骂:你个老东西!拖拖拉拉你成心的么!你就是不想去闺女儿家么!闺女儿生的也是闺女儿你不乐意么!

老头儿闻言大声伸冤,嘴巴一拉,一溜小跑追老婆子去了。

鱼落眨巴着眼笑眯眯看着我。

“你一东海鲤鱼精,日理万机的,实在不用拨冗来看我,他日我回天庭,我拨冗去看你。”

“那就不用了,这趟回去,我们各走各的,以后谁敢说我俩有私交,剥皮断刺。”

“……本自同根生,你相煎何太急?”

鱼落就这么着,又成我的侍女了。当然,这点她还是死都不承认的,她的意思是她不只不会伺候我,我若想过得滋润一些,最好倒过来再巴结巴结她。毕竟,我往后要靠她一日三餐。

我们投宿在蔺安最破落的一间客栈里,我以为鱼落还肖想着破落客栈里的落魄书生,她却告诉我,她的重泠殿下教她要爱惜金鳞。他说,金鳞是她的华裳。

我想起龙九调笑的那句“你都活过万把年了,跟一介凡人置气,还让人泼茶水,实在是……你如厕时自己慢慢体会。”实在无法相信他的嘴里竟能吐出“华裳”这么文人骚客的词。

“赵满,华裳是个什么意思?”

我斜眼看她,她适应的倒快,这就开始颐指气使叫我“赵满”了。

“……贵一点的遮羞布的意思。”

鱼落给我两条红绳,她说是她的重泠殿下送的,我保持怀疑。龙九那个傲的连南海六公主都看不上眼的,除非不小心教千崖山的天雷劈中后脑勺,不然不至于堕落到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没羞没臊没皮没脸的鲤鱼精来往。鱼落告诉我这两根红绳是天上地下唯一能让我一觉睡醒还能有印象的东西,一条她串着避水珠挂在脖子上,往后我看到脖子上挂着红绳的女子,就会知道那是鱼落。另一条,她说,由我自行处置。

我头一回觉得这个小鲤鱼精也是个细致贴心的。诚如她所言,我根本不记得胥姚右脚有六根脚趾,纨兰情绪激动的时候身上会显出本尊的绿,太微星君是天庭唯一一个走路多过驾云的,天枢星君腰间的青色丝绦是凡间俗物,太子清越额头有一珠隐莲……小鲤鱼精一一点出的时候我假作恍然大悟状,但是隔天还是忘得一干二净。早先我还在静安王府做事时,曾以丹熏山七色果为饵吩咐鱼落再来与我叙旧绑个冲天辫,但是当她真没羞没臊地绑着冲天辫过来时我却激动得一脸血,频频奚落:如此犀利的风格出自哪片山头?由此,我也算是看懂天庭跟地府毕竟还是不同的,地府做事拖拖拉拉漏洞百出且没有长性,天庭却是雷厉风行,务求把细节处理的滴水不漏。

客栈的茶水凉的没了味道,我实在喝不下去,吩咐鱼落出去替我买碧螺春。我也不知道凡间的碧螺春是个什么味道,只听说这种茶产于洞庭,茶树和桃、李、杏、梅、白果、石榴相见种植,茶吸果香,花窨茶味,堪为一绝。

鱼落自是不愿意去的,她如今爱惜金鳞爱惜得紧,是宁愿布衣荆钗吃糠咽菜都不想浪费一片的,即使是尾鳍下面腥味最重的一片。

我只得解开包袱拿出五十个银贝。

“去吧。”

鱼落出门后,我实在无聊,便和衣躺在床上恹恹地翻看鱼落带来的话本。窗外开始起风的时候,我困意已经泛上来了,睡前心里惦念妖姑娘跟白发青年,梦里竟又看见他们。

妖姑娘并没有离开,还是倔强地跟在青年师父身边,默默打理着师父的饮食起居。青年原也是个独来独往的,只是这些年让妖姑娘缠着,渐渐习惯读书时周围响着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甚至能从脚步声里精准的辨别妖姑娘各种心情。妖姑娘的心情总是简单直白。

“师父,不去行不行?山路不好走,天也不好,晚上肯定要下雨。我去后山拾些菌菇,还给你做云吞吃,好不好?”

青年放下书,看着妖姑娘眼中隐怒,只淡淡道:“我子时回来,你自去休息,不必等我。”

妖姑娘压着情绪,僵硬道:“师父为什么一定要去?!”

青年看看天色,没有回话。

“师父总是这样,在师父心里徐锦的畜生都比我重要。她根本就不想治好她的白鹤,师父你竟真看不出来么?”

“我即便看出来了,却还是想去瞧瞧,你能如何?”

妖姑娘大约没料到白发青年如此咄咄逼人。

她颤声道:“师父,你想赶我走吗?”

青年叹息:“你若再闹,我此去便不再回来了。”

妖姑娘眼里熊熊的怒火瞬间浇熄,她寂然后退,收在袖子里的手指缓缓抓握成拳,关节处响起脆弱的咔咔声。

“离光,你这样的烈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妖姑娘撇开脑袋。

青年渐行渐远。

床铺上像是有虫子,我睡不安稳,频频翻身。

窗外的大风利落地折断树梢的枝叶,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像是清河镇春桃的老娘撅开堆积在墙角的干柴打算生火做饭,混沌的意识里渐渐掺进一缕清明,我以为这便是要醒来了,结果那缕清明转瞬即逝。

妖姑娘支着下巴坐在门口。

师父说,我子时回来,你自去休息,不必等我。

她怎么会不等?他一走,她就坐在这里等,一直等到,她往后看看师父做的漏刻,唔,又是子时了,这是第三夜的子时。

师父说,你若再闹,我此去便不再回来了。

她没有再闹,她心里虽然还是十分恼怒,但是直到师父离开,一个字都不曾出口,难道只是在心里气气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