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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40)

荣过转开脸,手掌轻轻向下一挥。周信低声道一句“姑娘得罪了”,落掌敲晕春桃。

我听得鼻酸,忍不住问:“后来呢?”

荣过正要开口,春桃低哼一声,竟渐渐醒过来了。荣过当即视我为无物,满眼都是春桃长发凌乱的模样。

“春桃。”我转看向春桃。

春桃翻个身,翻下荣过的膝头,她意识不清地咕哝道:“唔,小满姑娘,你不睡觉看着我干啥?”

我惊讶道:“春桃,你的云先生来啦,给你梳发呢。”

她揉着眼睛,吃吃笑道:“小满姑娘再不要取笑我了,云先生没可能来的。他今年开春前就走了,没再回过清河镇,怎会知道我如今在燕京当差呢?又怎会寻过来呢?”

我不相信,捉住她的手强放进荣过手里,我一松手,那干瘦的指掌竟就穿过荣过的掌心掉到了被上。

春桃也不恼,只默默把手臂放进被里,模糊道:“赶紧睡吧,明儿你还得去书房当差,依依姑娘那里也得我去伺候……唔,你不知道,她脾气太坏了。”

我看着荣过,他嘴角弯弯看着春桃迷迷瞪瞪的模样,示意我再跟她说说话儿,他想听。

我便顺嘴问:“太坏是多坏?”

“唔,多坏啊,我往后再跟你说。”

“往后哪行?我今儿睡不着,你跟我说说呗。”

春桃睁开眼,愣愣地看着贴着鲜红窗花的纸窗,慢慢道:“有一回,依依姑娘把我叫到跟前,让我跪着,跟我说,绵绵,王爷这三房妾室各有千秋,□□房事家事各有所长,深得人意,王爷目前为止并不打算再添第四房。你对他的心意我们是都知道的,但是他日若传开,区区一个砚墨丫头都能上得了王爷的床,府里那些厨房掌事丫头,账房掌事丫头,洒扫丫头,浣衣丫头在做饭算账洒扫洗衣之余都该有旖想了……小满姑娘,我以前跟你一样,也是砚墨丫头,但是我不叫绵绵,我□□桃,为什么她却点着我的额头骂……可是既然她认错人了,为什么我竟然哭得很难过……”

春桃疑惑着,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

我忽然道:“春桃,你昨日都做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想不起来,应该在后花园打扫吧。”

“我曾经跟你提过王府有一个叫柳儿的,忒不是东西,你还记得吗?”

“柳儿?我没有听你说过。”

“那,春桃,还有一个小安,是这府里的小厮,我跟你讲过他有一回把名字改成小乱,想赚总管三十个银贝。你记不记得?”

“小满姑娘你怎么了?小安,柳儿,你都从没跟我提过。”

“春桃,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入府跟你做伴儿的吗?”

“唔,你不是一直都在么?我真是乏了,小满姑娘,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吧。哦,你妆枢上的铜镜我给你擦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照不出人影儿,我回回擦完都想跟你说说,就是老忘。你得空出府再买一面吧。”

春桃说完就不动了,我俯身去看,竟就睡熟了,也不过是一瞬间。

我问:“她一再提起她在书房当过研墨丫头,还伺候过忒不是东西的依依姑娘。你费尽心思带她来燕京,还要取名绵绵混淆视听,是断不会让她当个丫头伺候别人的,那么,这些竟都是她兀自臆想出来的?”

“最初,我不愿她惹人注目,确实是作为研墨丫头带回王府的。她身体还好一些的时候,也在府里走动过,我带她去书房,我批奏折,她坐在一旁一脸病容替我研墨。我断不会差她去伺候别人,只是大约那些个‘别人’并不知道春桃于我意味着什么,还当她真只是一个曾与我共患难的丫头。”

“依依,大约真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记不清了。她跟另外两房侍妾都是太后送来的,太后终是不能安心,这三个眼线放得端得正大光明。春桃去前,我已经借着皇帝的手遣散了她们,只是那时春桃病重,并不知情。”

我无语望天,默了默,问:“那,你后来可娶了春桃过门儿?”

他叹息:“她来到燕京不足一年便病逝了,我即便有心,她却无力。”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继续道:“但是,她离去之前是以为已经嫁我做妇的,这就够了。”

这个答案耐人寻味得很。

荣过低头再去看春桃。他眉心微皱,似乎不愿再往下说,但是不知为什么还是说下去了。

春桃路上就醒过来了。她没有痴念爹娘岁岁晚晚还有清河镇的玩伴,只是缩在马车里呜呜痛哭。荣过强灌着才咽下几口汤,一路撑到燕京王府。

王府是月前的皇后此时的太后萧锦溪赏赐的,处处都打点的十分妥当,丫头小厮花匠厨娘总管一应俱全,也包括,三房侍妾。荣过自是没功夫理会怡园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他带领着翎御军刚过燕京城门,奉诏一早侯在城门里的老御医就被周信拎上了静安王马车。

荣过怀里抱着一个土里土气的姑娘,面色疲惫,但是仍旧如昔日做闲适皇子时一般客气有礼:“有劳张大人给瞧瞧,一路上倒是意识清醒,只是马车稍有颠簸便要吐血,腹部心口按压皆有痛感。”

张姓御医拱手做礼:“下官分内之事,王爷不必客气。”

春桃仍旧在哭,但是因为已经是第三日,哭声低而沙哑。张姓御医躬身上前替她把脉,她一惊,抬脚便踢。

荣过及时抓住她的小腿,轻声哄道:“春桃,不是坏人,你咳血了,张大人来给你瞧瞧病症在哪里,你别怕。”

春桃哑着嗓子激烈地叫嚷,荣过压制着她,防她再踢着年迈的御医。

“张大人,切诊吧。”

张姓御医从未见过卫国皇室最闲适从容的三皇子的狼狈之象,他敛住惊讶,微闭着眼静心把脉。

“怎么样?”

“这位姑娘脉位浅显,浮而无力,脉搏缓慢,时有停跳且没有规律……这个,下官不敢妄下断言。”

“张大人但说无妨。”

“这位姑娘的脉象……极像是非常的凶事引致的心力败落。姑娘眼下郁结于胸,五内摧伤,恕下官直言,下官只能开一些安神养气的方子辅助调养,至于这方子能不能起作用,要看姑娘愿不愿意配合。”

御医走后,不消片刻,静安王府便到了。那王府端得气势磅礴,门台,回廊,假山,小池,照壁式样尺寸竟是当年容迁太子府的规格。

荣过安顿下春桃,当即进宫。萧锦溪斥退随从,携着小皇帝,在乾明宫中正仁和的牌匾下,郑重交待:若元莘可辅,请君辅之,若其不才,君可自取。荣过当然知道这是场面话,历来托孤,总不脱这几句,只不过当前强敌环伺,萧锦溪把饼画得更大而已。也在此时,他听着萧锦溪这些言不由衷的,知道若他不能得荣元莘亲近,江山稳定之后必有杀身之祸。

我默默感慨:卫武帝容迁与他的皇后萧锦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无毒不丈夫,一个最毒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