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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29)

晚晚抬头看见春桃红着眼眶,小嘴一撇,哭腔道:“姐,我叫老爹明儿就给你买,行不行?”

“不行,你走开啦。”

岁岁拉着晚晚,仰着脸愤愤道:“大雁姐姐买绣线是要绣水鸭子,大雁姐姐绣的水鸭子可好看了。傅春桃,老爹说你连个屁都不会绣,你买绣线干啥?”

春桃细长的眼瞬间瞪成浑圆,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啪啪掉在鞋面上,她大声道:“傅岁岁,你看我以后还带不带你出去!全都怪你,非要看小牛崽儿,我叫你几回你都不走。”

“你出门前答应老爹带我们逛庙市的。”

“你还有理了?你赔我绣线!”

云先生温润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春桃姑娘,我赔给你吧。”

春桃眼含热泪慢慢转身,“云先生。”

岁岁晚晚一个站在春桃左腿边,一个站在右腿边,两个人齐齐抬头,眼神热切地看着笑意盎然的云先生。

“是什么样儿的绣线,我去绣庄给你问问。”

春桃闻言哭得更厉害,“我们清河镇的绣庄根本就没有,只有今天来的衢县的货摊儿上才有的……”

“衢县啊……”

“衢县在清河镇南边,要走三天两夜,还要爬四座山。衢县的货摊儿一年才来一回,错过就得等来年……我说不看小牛崽儿,非要看非要看……”

云扬笑道:“我有一位友人恰好在衢县做买卖,你跟我说说是什么样儿的绣线,我让他买了给你捎过来。”

春桃瞪大眼睛,哽咽道:“真的?”

“真的。”

“那,那,云先生,我要衢县苏家水粉色还有湖绿色的棉线,大雁说苏家的绣线上色均匀,线柔韧性好。”

“好,我托人给他捎个话儿,月底给你绣线。”

春桃仿佛这会儿才知羞惭,她抬起左手一点一点掩住通红的眼睛,右手怯怯地伸出手,手心摊着四枚银贝“那,那,云先生,这是刚刚给他俩买吃的剩下的,你看看要是不够就跟我说,我再找我老爹要。”

云扬看看她,缓缓拿起一枚,温和道:“用不了这么多,我朋友人面儿广,那徐家的掌柜肯定会给他成本价,免费送给他也极有可能。”

“……云,云先生,让您见笑了。”

云扬摸摸岁岁晚晚的脑袋,随意道:“你爹新酿的清酒是不是出屉了?”

“嗯,他下不了床,我给他篦的。”

“你老爹上回跟我说想学雕刻,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儿,明天午后我带着木料过去,束脩就一壶清酒吧。”

我听到此处,看看外面黑乎乎的夜,打个呵欠,懒洋洋道:“红酥手,黄藤酒,两只黄鹂鸣翠柳。”

“小满姑娘,我听不懂。”

我有点困了,敷衍道:“听不懂没关系,我也是一知半解。我每回出来,总要搜走数以千计的词本,话本,里面的词句总有记混的时候。远人村,墟里烟,深巷狗吠,树颠鸡鸣,伊人素手,漾漾清酒……你和云先生,若你长相再出色一点,这就有点话本里时常提到的举案齐眉的意思了。”

春桃顿了顿,没有言声。

我问:“那苏家绣线你后来拿到了没有?”

春桃答:“嗯。月底有押镖的车队经过清河镇,镖头差人给送来的。”

我再问:“云扬也去你家教你雕刻了?”

春桃更正道:“他主要是教我老爹,我在旁边跟着学的。”

我随口道:“你雕出个什么玩意儿?”

“什么都没雕出来,还毁掉好几块木料……我手笨。不过我当时很用心地记下了云先生讲得要点,想着以后可以慢慢练……现在却是没什么印象了,唯独记得他讲过的木料的选择部分,他说松木,柳桉木,楠木,樟木这些软杂木适合雕刻造型结构简单的器物,雕刻起来也比较容易,但是因为木质软,色泽弱,需要做着色处理来增加质感。有些木纹比较明显而且变化多端的木料,比如,水曲柳,乌木,红木,花梨木,香椿木,就可以雕刻精巧细致的器物。云先生后来用乌木给我雕过一只手掌大小的山羊……”

我想,云先生大概眼睛真长后脊梁上了,春桃不是个夸张的,也不是个喜欢做春梦假装京城四少玩儿命迷恋她的,这云先生种种表现分明是有意于她。

大约是我思考的时间太长,春桃念叨着那只乌木山羊竟然睡过去了。我再胡思乱想一阵,睡意终于泛上来,遂吹熄油灯,埋进被窝里。

这回做梦做得让我深感忧伤。开头就是妖姑娘的眼泪,妖姑娘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眼泪横流打湿鬓发,她的嘴唇冻得泛白,眼睫毛上甚至接着一层霜,但是在面前的木门依旧不近人情地阖得死死的。

我几乎能感觉到妖姑娘心里的愤怒和悲伤,不过是杀死一个欺善怕恶的市井无赖,为什么师父不肯原谅?为什么不管她怎么讨好,师父总是不肯对她笑一笑?为什么,明明她已经收敛许多,师父还是觉得她顽劣不化?

“师父。”她哀哀地叫。

“师父……”

大雾缓缓遮住木屋,妖姑娘的声音和倒在石板上的身影也跟着渐渐弱化,最后白发青年到底有没有开门我看不清楚。

我半夜惊醒,周身黏湿难忍,仿佛不小心染了梦里石板上的潮气。我略感不满地翻个身,只一瞬就把要不要烧水泡澡这个念头抛到脑后。

第22章 下雨天打婆娘,闲着也是闲着

荣过是个感情极淡的人,我进王府这么久,也没见他对谁和颜悦色或者疾言厉色过。丫头,小厮,他随口支使,并不对哪一个特别留心。功赏过罚,异常分明。所以我始终无法理解柳儿是从哪里看出她是特别的,镇日端着王爷近身丫头的身份颐指气使。

我自认并不是个惹事儿的,所以尽量都避着她,实在避不过叫她欺压去了,就随手给她洗澡水里涮耗子或者茶水里面吐口水再讨回来。府里的别人也都是这么做的。然而即便我如此地不显眼,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恨上了。我原本以为她恨我是因为府里的半瞎说我嘴唇儿丰满耳垂厚实,是旺夫相惹她嫉妒。小安跑去打听才知道,她是恨我长得像她乡下那个老是欺负她的……表哥。我初初听到这个,表情一不留神就狰狞了。

她曾经当着一干丫头小厮的面儿,点着我新买的胭脂水粉,极其刻薄地评论:别人或许一个娇嗔的眼神就带出女子迷人的韵味了,你至少要脱得只剩亵衣才能隐约看出个轮廓。

她也曾手执我枯黄的头发,阴测测地叹息:原先光听说狐狸精的皮毛光滑油亮,昨儿随着王爷外出打猎,竟给我看到一只斑秃的,仅剩的脑门儿上的那一撮,跟小满姑娘你脑后这一撮色泽光感极有一拼。

她的挤兑比之曲怀园里胥姚口口声声的“一把年纪”“为老不尊”毫不逊色。我生生受着,若不是小安极力拽着,我是一定要扑过去挠花她的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