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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12)

“你敢再多说一句,我立刻砍了你母妃。”

“父皇又要治我母妃管教不严之罪吗?我与长欢都是你的子嗣,他欺辱我,你却将我送走。我母妃为迎我回来,搜集夏妃娘娘通敌的罪证,你恼羞成怒,不去调查那些证据真伪,反倒将她打入冷宫,需知我母妃娘家无人,哪有那通天的本领去搜集那些严丝合缝的证据?父皇,你知道她背后有人怂恿,但是那个人你不能动,就让我母妃一力承担。夏妃背去齐国以后,你日日经过承欢宫的大门,从未想过放我母妃出来……父皇,我是你的女儿,我母妃是你的夫人,我在骊山生活十年,见过木讷老实的男人,勤快内敛的女人,调皮可爱的小孩,他们活得那么满足,我只有忘掉你,忘掉母妃,跟在禅芩师父身后拾捡柴火,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时才会觉得满足快乐。”

长平慢慢述说,泪流满面。

晋德帝深深看着她,手掌抬了抬,终于没有再打下去。

长平在未央宫里跪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宫人将她掺回衍庆宫,递给她一道圣旨,晋德帝抹去她公主的称号,除名皇室宗牒,重阳日赐走明重门离京,李侍郎之子李廷玉可与之一道离京,也可退婚,再觅良缘。

那是九月初八。

当年的宫人都说,那李廷玉公子当晚仓促入宫,次日与长平公主共乘马车离去。李侍郎群臣面前慷慨激昂:陛下朝堂之上赐婚一言九鼎,李家上下断不会因为长平公主称号不再就轻言毁诺。大家纷纷摇头,这个糊涂蛋……

第二天,长平公主跟口耳相传的“李廷玉”谢离将军走明重门时,我恰在场。那日,我跟鱼落闹意气,她非要去落雁河畔寻那貌美如花的头牌姑娘,我去过,不愿再去,两个人三言两语就争吵起来。我说,你看看天庭谁家的侍女像你这么牛哄哄的,我当初就该接下龙九给的龙鞭,你一不听话就抽你一鞭子。她说,谁说我是你的侍女,当初说好的我是跟你结伴云游四海,这些年你吃的每一餐都是我用金鳞换来的,你给我吐出来。我说,我吐出来可以,就是怕形状不好,恶心着你,你要是不想做我的侍女你就走,我丹熏山上的小狐狸精,小狸兔精争着抢着顶替你呢。她愤愤跺脚,甩开步子就走,我站在云头还扯着嗓子不依不饶嚷出一句十足经典的“你走,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惹来过路神仙销魂的白眼。

鱼落走后,我跃下云头,正落在丹凤城外明重门前,那明重门前围着重重百姓,我拐到附近一个胡同里显出形迹,然后缓缓踱回去。

明重门最早是历代亡国君臣走的皇城门,不到王朝末日不会打开,据我所知,只有两代君臣走过这道门,一代是三百四十年前的梁国君臣,一代是二百二十年前的燕国君臣,大晋灭燕以后至今二百二十年,虽数次面临亡国绝代危机,最后都化危为安。大约一百三四十年前,在位的晋徽帝觉得明重门立意不吉利,有意责罚罢免的朝臣和贬作庶民的太子从这道门过,削减它的锐气。到晋德帝这一代,有三名文臣,一位武将被罚走这道门,三名文臣在门下磕死俩,武将过后卸去兵刃,退朝还乡。这道门虽不像初建时那般锐气逼人,但若真要人走过,脸皮厚一点的还好,稍薄便觉是奇耻大辱。

我跟随沉默的大晋百姓站在明重门外,还在猜测是哪个不肖臣子犯了大错,忽见城门缓缓打开,一架挂着公主印玺的马车慢慢驶出来。

我拉拉旁边的大爷,问:“这马车里,是哪位公主?”

那大爷斜眼看我,我看那眼神,不是想唾我,就是想唾那个公主。

也不用他回答,马车再走近点,我就看到那“长平”二字。

人群很安静,静得掉跟绣花针都能听见,我摸摸发髻想变出一根绣花针扔地上试试,忽然一阵大风起,我一抬眼,便看到那公主。我看看她,再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叹道,凡间的女子大都庸脂俗粉,就连皇家公主都不例外。

那面貌平凡的公主靠在后面的男子身上,眉眼弯弯,那男人的脑袋搁在她肩窝里,似温存,又似惭愧。

当她乘坐的马车就要走出明重门时,一个大晋青年手持一把□□于人群中突然飞身袭上马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车顶华盖,待要行刺时,大晋的士兵还有齐国使者带来的权充门面的士兵一拥而上将他困住。青年立时被摘了脑袋,其颈部喷涌出来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大晋子民的眼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知谁不声不响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力道之准,半点没洒到马车外面去。愤怒中,人们的反应速度总是快的让人惊奇,只是那么微微一顿,所有就手的东西全部跟着被砸进马车里,那马车一时下起青菜豆腐雨……传闻隔年年后,有人曾在大魏境内见过长平,一身荆钗布裙,挽着当地的妇人发式,怀中揣着竹编的篮子,询价的时候声音偏大,菜贩回她声音也大,像是已经熟识。没有见到当年硬被她带走的李家小公子李廷玉,不知道是否安在……那人回来后与友人品茗间回忆起明重门外长平公主捂着左耳伏在李廷玉身上离开的背影,长叹一声,是日那青菜豆腐里大约也夹杂了砖头瓦块之类的暗器吧……

我把我听到的看到的讲给长平,她微微弯唇,笑容有些凄凉。

她说她的右耳被晋德帝打过以后就一直鸣叫,第二天过明重门时被谁扔的一只盐罐砸到,那嗡嗡声忽然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问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她想了想,摇摇头,说好像什么都没想,就觉得疼。走得远了,回头望望人潮熙攘的明重门,心下惴惴,父皇把她从宗牒上剔除出去了,她死后怕是要做孤魂野鬼。

我说马车驶出明重门以后我没有再跟上去看,我是个有格调的神仙,不爱八卦,我这么说着,身体向前倾,淡定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长平不语,我细去看,竟已现弥留之态。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在她灵台轻轻一吹,向着墙外道:“鬼君请缓一缓,天还早,让本神听完故事。”

那鬼君隔墙作揖,转身隐去。

长平舒口气,缓缓睁眼,笑道:“姑娘真是天上神仙,我居然梦到你在跟地府无常讨人情。”

我说,“我是天上的最高品阶的神仙,只比天君微末低那么一点点。”

长平笑起来,说:“你这么口无遮拦地吹牛,天庭也不管管吗?”

我不语,等着。

她说:“那时,我伏在他身上,耳朵里流出来的血慢慢浸透他胸前的长衫,车外是大晋子民愤怒的唾骂声,那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脸埋在他胸前,不敢大声,只是小小声地哭……”

谢离听不到,那时候他还在昏迷,谢丘氏说那药是找人专门配的,没有半个月醒不过来,即便醒来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下不得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