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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4)+番外

我说:“用错了,乱用《诗经》。”他也不在意,听也不听。现在看来,他不听是对的,是我自己痴傻,看不清子贡,也看不清自己。

然后呢?是什么时候想到死?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不可阻断,却清晰地感到它流逝的痕迹。老师说的话,果然值得反复寻味。什么时候明白的呢?一点一滴,在子贡的眼睛里,在子贡说话的声音里,在子贡温暖的手上,甚至背影,甚至气味,甚至只是他的存在。我想我应该感到幸福,有老师,有子贡,周游着我们能够看到的唯一天地。忽然有一天,看着子贡送客的背影,我想到如果我死了,子贡会怎么样?即使无知的孩童看到我,都会知道我必是个早死的人,头发已经快全白了。他会怎样呢?我难以想象,又不敢问。

几天后,同学们讨论“天命”,我说,死去的人就一定会知道天命是什么,而我一定是这里最先知道的。说完我笑了,我是当笑话说的,然而没有一个人和我一起笑,弄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子路大声说:“胡说!”子贡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说:“颜回!你该受罚!”我说:“罚我不吃晚饭么?”冲他笑了笑。结果子贡生气地走了。我知道不应该把我的死作比方,健康的人可以这样说笑,而我就不行,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事实。对他们来说,也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事情离自己太近,就会害怕,更不会觉得好笑了。他们不知道,我宁可他们一笑了之。

晚上,我走进村社边的树林,坐在黑暗里会有中说不出的温暖和安全,好象没有天地,没有自己,这好象是人死了之后的情形,只有思想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我想,这是白天提到死的后果。我在想子贡,死后我也会这样想他。想着想着,子贡就出现在我面前,喘着粗气,黑暗中亮晶晶的眼睛,张着嘴想说什么,没等他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来扑向他,紧紧抱住。

出了树林,就可以看见完整的天空,我看到子贡衣服的下摆都被灌木枝子划破了。“你这么急找我,本来是为了什么事?”我问他。

“找你用晚饭。”

“晚饭,你不是罚我不吃晚饭了么?”然后,我看到了意料之中的被我揶揄的惊讶表情,子贡没有想到我也会揶揄别人吧!他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我难得地笑出声来,看看天上的星星,明天一定是大晴天,世界这么美好,可惜我就快死掉了。晚饭很好吃,其实我看到子贡的时候就已经饿了。如果我死了,子贡会怎么样呢?我还是不知道。

现在就快知道了,子贡就在我的眼前,红着眼睛,握着我的手。一点都不象他平常的样子,以前听人说过,看着人死去是最难过的事,等人已经死了,陪伴的人就会好过很多。这是他最艰难的时候吧!没关系,不会太久了。

老师来过又走,我知道他心中的难过,他一直把我当成学说的接班人,花了不少心血,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我就要死了,得到这样的褒扬,惭愧呀!我对子贡说:“子贡,我远远称不上仁者。老师他看错了。”我叹了口气,又说:“原来,我也以为我在做仁,可有一天,我发现我永远做不到了。老师说,仁者爱人,要爱天下的人,而我不是。”他好象要问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我谢谢他没有问出口,要我怎样回答呢?我心中有爱,但是我自己知道,我爱的不是天下人,我爱的只是你——端木赐,子贡。

第4章番外《葬礼》

我听到颜回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清晨的早课上,前一天夜里,我们去看过他,没有想到竟是最后一面。所有的学生都会来参加早课,老师在这个时候宣布,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开始没有人说话,后来就可以听到大家竭力压抑的哭声。老师摆了摆手,同学们低着头陆续离开。我没有看到子贡,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颜回身边。我们把颜回的灵堂布置好,在伤心之后就开始考虑颜回的葬礼。

子路说:“蔫姜,去问问老师吧!”

我小心的询问了老师,老师叹着气说:“鲤死的时候,有棺而无椁。仁者,不在于怎么安葬。”的确,老师自己的儿子的葬礼十分简陋。

我回到灵堂,告诉了大家。同学们纷纷表示自己的看法。

“以现在的情况,我们就算是有心也无力。”一位同学感叹的说。他说的不错,自从回到鲁国,我们的生活就十分困窘。

子路说:“君子固穷。颜回是君子。”

话一说完,大家都不做声了。一阵寂静之后,子贡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君子固穷,这是老师说的话。说这话时,颜回还活着,还会皱着眉头仔细思索。那时,我们在陈蔡原野上流浪,饿得头晕眼花,双腿疲惫,摇摇晃晃地进入陈国边境。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口池塘旁边,有的以水充饥。老师和子路几个高弟子坐在了树下,老师那出琴来,端坐在那里弹琴。

这时,子路突然站起来,走到老师身前,突然没有好气地问:“君子亦有穷呼?”他好象越来越生气,又问了一遍。

老师停下琴声,转向子路说:“君子固穷!”他声音洪亮,所有的学生都坐了起来,他又补充说:“小人穷斯滥矣。”所有学生都收起了疲累埋怨的神色,端坐在那里。子路回去坐下了,颜回颤抖着双手,快步走开,子贡看了看颜回,并没有追去。我有些担心,刚想跟去,心中恍然大悟,颜回需要独自消化老师的箴言。这一群人中,无声无息地蔓延着一种庄严悲壮的气氛。

后来,还是子贡解了燃眉之急。颜回在天色渐暗时蹒跚地回来了,苍白着脸,靠坐在树上。我不知道子贡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他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走来。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个包袱,说:“分给大家吧!”打开一看,居然是食物。不顾我惊讶的表情,他挑了两块又大又好的干粮,先是送给了老师,然后挪到颜回身边,叫醒颜回。

纵然是饥肠碌碌,同学们还是很谦让,但食物太少,每人只有一点,最后剩下的一块是我的。子贡呢?他吃了吗?我看向子贡,他看着颜回。颜回边笑边说着话,子贡催着他吃东西。颜回掰下一块递到子贡嘴边,子贡摇着头,自己站起来走到背静的地方。我走了过去。

子贡闭着眼睛。我说:“你怎么找到的?这里到处是饥荒。”子贡冲着我得意地笑了。我把食物分成两半,递给他一半:“要是你饿坏了,谁来找吃的?”子贡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吃东西的感受真的很好,特别是耳边还有子贡轻轻的笑声。

“颜回说,他头一次觉得干粮这么好吃。呵呵,是不是很好笑?您平时给他做的饭食他居然都食不知味。呵呵!”子贡小声说,声调处处显出愉快的心情。

那时的情况虽然窘迫,现在回想起来竟也觉得幸运,毕竟,颜回现在已经不在了。我没有想到的是,颜回生前固穷,死后也会固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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