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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酹山河(76)+番外

到了第四日早上,皇上林测终于睁开眼睛。而且神智清醒,四肢灵动。太医们这才长出口气,说些巨阳少阴不协,气虚邪凑,理应善加调理,避暑消热的废话。

太子林殷早早便去奉先殿祈福,请祖宗护佑父皇弟弟平安康健,又派人前往法源寺上香。自己一边安慰母后,说些宽心话让皇后多保重身体;一边又要打理政务,应付百官;一边又要照顾瑞王林毅,让太医院日日将药方送来详看。见林毅身边竟连个贴身服侍的侍女也没有,便做主从宫中挑出几个宫娥,赐给瑞王,便于照料。

一时皇上的病好了,林殷又要亲去法源寺还愿,又要请戏班唱戏还神,又要向皇帝禀奏这几日朝政。一直忙到数日后,皇帝接手政务,这才放松下来,想起弟弟林毅,心底还是惦记。恰巧林测听说林毅遇刺之事,命太子亲赴瑞王府详问。林殷奉了旨意,坐轿来到瑞王府。

林毅正躺在床上养伤。他那一剑透胸而入,距心房不过寸许,凶险得紧。虽已多日调理,但脸上仍是半点血色也无。林毅本来就肤色极白,此时唇色暗淡,更是如玉雕的人一般。

林殷进了房中,挥手遣退下人,柔声道:“怎么样?”林毅斜倚在床头,眼睛都不抬,淡淡地道:“恩,死不了。”

林殷笑道:“你这一剑可真刺得下去,把那个傻小子吓坏了吧。”林毅眼角一挑,道:“比上你的心狠,还差那么一点。”林殷敛起笑容,慢慢踱到窗前。

阳光仍是明媚耀眼,几个太监在树下正忙着粘知了。林毅素来喜静,最讨厌知了的嘈杂。园中一片生机盎然,蜂飞蝶舞,叶绿花艳。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花香,并不浓烈,却回味悠长。

林毅抬头,看着哥哥逆光而立,背影一片黑暗。他们三个自幼一同长大,却从来没有摸透过对方的心思。相比之下,林见秋的性子反倒最容易弄清。他有时是非常直接而坦率的,喜欢不喜欢一目了然。但当林毅无意中遇到自己的哥哥和九叔相拥深吻,还是被吓了一跳。那样骇世惊俗的举止,不知道为什么,却异常和谐而理所当然。

很久很久以后,林毅才明白,找一个不用去欺骗而又不会被其欺骗的人,有多么不容易。

他们是皇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万人瞩目。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决不能行差踏错。身边所有人,包括父皇母后,熟悉但却陌生,就是亲生兄弟,也有距离。身份和教养,筑起一道道看不见的透明的围墙,将别人坚决地阻隔开,将自己牢固地包裹住。

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太子,他比自己更孤独吧。因此,才会那样疯狂而热烈地爱上亲叔叔。除了皇家人,还有谁更能明白皇家人?更何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林见秋是林殷生命中唯一的亮色,是最坦然而直率的存在,没有欺骗,不用隐瞒,彼此之间只有绝对的信任。

只可惜,爱上这样一个人的,不只太子一个;只可惜,那个人,竟是亲生父亲。

林毅也曾想过,如果换作是自己,会怎么做?谋权篡位、兵谏逼宫?投毒暗杀、设计软禁?还是携手逃亡,纵马天涯?无论哪一种,都是非常失败的结果。林殷面对的,是生己养己的父亲,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他和林见秋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在那人一念之间。

该怎么做?

很难。

林毅心底叹了口气,道:“九叔怎么样了?”林殷没有回头,低声道:“老样子,还能怎样?”林毅冷冷地道:“你比我忍得住。”林殷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握住红色窗棱的修长手指,缓缓地道:“不是我能忍。而是他有他的,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林毅勉力直起身子,道:“说吧,我们做什么。”林殷徐徐踱回床前,脸上失意落寞的神情已然消失,仍是那个淡定的,沉稳的太子:“夺权。”

林毅从来不理朝政,但也知道一些。朝中局势十分微妙,如今是大太监张恩,炙手可热。中唐建国,前朝太监里应外合,立下极大的功劳。因此,历代宫中太监都极有权势。一来,他们自幼陪伴太子,情分非比寻常,是太子最信任的人,日后当上了皇帝,自然脱离不开;二来,他们不能有子嗣,断做不出造反等事,要比其他人,尤其是皇子,安全得多。

张恩是太监总管,手下统领宫中数千名宦官。他们根据职责不同,可以管理内外奏章和皇帝朱批,可以掌管皇城内外礼仪,可以监视地方将领,可以监视参与诉讼,可以参与三法司审理案件,甚至可以代拟皇上谕旨。其权利之大,职权之广,可见一斑。

这是历朝传下来的规矩,太监们拥有此等权势,又仰仗祖宗成例,要动摇其根本,谈何容易?如今,张恩又和外官丁溪若相勾结,隐隐有做大之势,而丁溪若却是太子最痛恨的人,一定要除去。

现下最重要的是,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夺取张恩手中权力,却不能惊动皇帝。两个人都知道,林测已活不过明年春天,必须要在此之前,将大权握在手中。否则到时张恩和丁溪若里应外合,再有其他谄媚小人推波助澜,林殷这个皇帝就只是个傀儡。再想夺权,必是一场恶战。而丁溪若和张恩得罪林见秋到了骨子里,林测一死,林见秋首当其冲,定是池鱼之殃。

林毅聪慧灵秀,看透世情,再经林殷详细讲解,立时将朝中局势弄懂了七八分。两个人细细谋划,详加考虑,不知不觉谈到将近傍晚。

林殷以看病为名来见弟弟,不能待太久,只好告辞。林毅在心中又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遍,他大病未愈,如此费心费力,到底支持不住,软软躺下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感到房中似乎有个人。林毅心里一惊,清醒过来,先不睁开眼,仍是装睡,一只手悄悄探到床里,握住暗藏的短剑。

那人悄悄走了过来,林毅手臂蓄力待发,蓦地听到一声啜泣。那声音极低极轻,但对林毅来说,却无异于晴空霹雳。他全身登时放松下来,心里涌上一种又是甘甜又是酸楚的滋味。半晌慢慢张开眼,就着瑰丽的傍晚的霞光,清晰可见那俊挺的浓眉、晶亮的双眼,不是应长歌却又是谁?

应长歌眼圈红红的,脸上犹有泪痕。林毅淡淡地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应长歌泪水又涌了出来,抽着鼻子道:“你刚才,刚才就这么,这么躺着,一动也不动,我还以为,以为……”

林毅轻轻笑道:“小傻瓜。”应长歌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林毅道:“不是让你走了么,还回来干什么?”

应长歌低下眼睛不说话,复又抬起头来,露出有些迷惘有些困惑有些害羞又有些无助的神色,期期地道:“我……我也不知道……”

林毅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

你不用知道,我知道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