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椅子的那位像风化成了石头,眯起眼睛看着棋盘。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开口说,宝贝儿,我将了哈。
倪珂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话,简单地收拾了下行李跨出了寝室的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去看简森。简森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注视桌面。阳光有些大,从窗外齐齐地挂进来,跟谁扯了块晃眼的绸布似的。他逆着光。长长的眼睫十分招摇,微微垂下,缔造了一片不快乐的阴影。
第12章
倪珂下了飞机,顺手买了份报纸,拦了辆出租就往他熟悉的那个地址跑。想给季米一个惊喜,虽然也有自知之明,季米见到自己,一定是“惊”远远大于“喜”。报上绘声绘色的形容,比窗外三年不见的上海风景好看得多。倪珂津津有味地读着季米自杀消息的后续报道,抬眼的时候,已经在他家的门口。
季米妈妈和季米都在家。倪珂塞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说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买些东西来孝敬妈妈,妈妈自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季米妈妈一边说“来了就行了,送什么礼啊”,一边喜笑颜开地揣兜里去了。然后一个劲儿地摸倪珂的脸蛋,跟多少年没见着自己儿子似地说,多久不见啊,我们阿珂真是越来越好看了。你走以后,妈妈想你想得都睡不着。季米有你一半贴心我也就省心了。
“我也想妈妈呢。”倪珂笑眯了眼睛,嗓音甜得腻歪。“妈妈明天请我吃小笼。北京的小笼就是发育不良的馒头。我可伤心了。”
离开季米妈妈,倪珂看见在卧室里看比赛重播的季米,立马换一个口吻就叽哩哇啦嚷开了。“你你你什么事儿想不开啊,非得自杀。开赛车还开出脑缺氧来了!”
“我没自杀。脚滑了,栽下去的。”
“那你干嘛一动不动,就那么傻呆呆地往底下沉。你不是游泳挺厉害的?”
“我以为是浴缸。”
……
倪珂无语了。他想自己这大老远地跑来到底为了什么啊?!
“谣言止于智者。”季米终于把眼睛从电视上移开,扫了倪珂一眼,平静地说,“不过正因为这样,你会信,也不奇怪。”
“嘿,季米同志,这刚一见面的,您就夹枪带棒口舌无德,是对我有意见还是怎么的?”
季米轻轻地笑了。说,没有。再见到你,我挺高兴的。
倪珂也笑了,说,你诓我呢。你最想见的那位同志可不在这里啊。
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季米挺大方地点点头,“你们不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么。”
“去去去,你那是诽谤我。”挥手赏了对方轻轻的一拳头,然后玩川剧似地换上个正儿巴经的脸色对向他,“我得和你解释,简森不来有他的原因。因为你让他触景伤情,想起自个儿的妈了。”
季米霎时觉得胸腔里有一股血要对着眼前那张光洁的脸蛋喷出来。看你才会想起女人呢!
“那年简森大概五岁吧,我们还不认识。”
听者不客气地插嘴,盖棺定论,“那应该是他人生当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倪珂没明白那个翻白眼儿的表情里更深一层的意思,或者说,视而不见。没空搭理挑衅的他继续口若悬河——简森的妈妈,就在简森五岁那年,跳楼,自杀了。
他妈以前是个模特,据说漂亮得人间罕有,就是命运多舛没有红起来。嫁给简森他爸以后生下了简森,身材走形得挺厉害,姿色一落千丈,因此得上了产后忧郁症。简森他爸那时候跟着老倪同志走南闯北,没怎么在意,他妈的病情便一天天加重。这么一忧郁还忧郁了好几年。
大约是有一天,他妈在电视上看见以前混一起的姐妹容光焕发的发达样子,心里生出了嫉妒的魔鬼。随后又被那魔鬼驱使得爬上了天台,哭哭闹闹地说要自杀。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一地儿,叫来了消防车,铺好了救生垫。大伙儿也掏心掏肺地劝,说她一点不胖漂亮着呢要是上了天宫嫦娥都得下岗。
劝啊劝啊的,他妈原本菜色的脸就渐渐缓和成一片暖春里的桃花,也不哭也不闹了,打算就这么回家吧。消防员们舒了一大口气,把救生垫都撤了。结果没眼力见儿的简森小朋友踩着小拖鞋就打开了天台的门,晃悠晃悠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不知是幼儿园的老师赏了朵小红花还是颗五角星什么的,屁颠颠地跑向她,还傻了吧唧乐呵呵地对她说,“妈妈,今天老师夸我呢”。
简森他妈一见害自己泯然路人的罪魁祸首出现在眼前,刚偃旗息鼓的情绪登时又高亢了。边后退边嚷嚷,你别过来啊!你别过来!!!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她流满一脸崩溃的泪,对自己的儿子大声喊了句“我讨厌死你了”就跳下去了。几十层高的楼,一路通行无阻,只在落地的当口,压折了小区居委会前年种下的一棵梨子小树。颜色青翠的枝叶上还挂着摔得四溅的脑浆,和洒了的辣油豆腐花似的。
听到动静的人群呼啦啦地全往楼下跑,像蚂蚁成群结队扑向香甜的蜜糖一样,把尸体围得个水泄不通。重返幼儿园玩起击鼓传花都没那么喜庆,口口相传,“哇塞!死人了耶死人了耶,儿子把娘给逼死了耶!”
你说他妈脑子是不是有病啊,哪有跳楼还当自己儿子面的。反正那件事对简森影响挺大,他稍稍董事后就总觉得欠了他老子的。他老子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他老子让他开车,他不敢说不。想想他老子还真能耐,本来应该是挺上进挺优秀的一小年青,硬是被他管制得生出了奴性,怎么看怎么洗不掉宦官的风采。
初中那会儿,班上几个小王八蛋眼见简森不仅和校花关系挺暧昧的,就连外校的女同学都成天上我们学校打探他的名字,自己显然没有了生存空间,便和长出针眼一般难受。逮了某天放学的机会,组了个小团体,把简森堵在了校门口,说要教训他,还说见不得他成天一副“我是王子”的屁样,明明是连自己的老娘宁肯跳楼都不愿见一眼的猪狗不如。
简森垂着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一声不响。
“没话了吧。大伙儿说说,能把自己亲娘逼死的儿子,算什么呢?”后面几个就异口同声,“禽兽!”比彩排过还他妈的齐整。为首的小王八蛋见他软成了棉花,手舞足蹈的越说越亢奋,好像当年他穿着开裆裤流着小鼻涕也在现场一样。
“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说话的人是从后面走上来的我。我和简森从小学开始就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为首的小王八蛋鼓起腮帮,鼻孔一张一合,嘴唇蠕动地像两条丑陋的毛虫。他瞪了我们小半天,最后忿忿不平地招呼着一群人走了。我知道那个小王八蛋想揍我。可他不敢。他老子给老倪同志开车呢,恃强凌弱,天经地义,咱从小就那么境界。
回家的路上,我劈头盖脸地教育他。我说,你又不是待杀的鱼肉,刀都架脖子上了,怎么能一声不吭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