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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99)

他被我牢牢顶于墙上,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不断沁出薄汗,几欲晕厥在我怀中。碧眸微仰视我半晌,忽而嘴角一勾生生笑将起来,一时舒展瑰丽之色掩去所有病容。他说,“你要,我便给。”

一霎松手。

“你……”油然生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良久摇头。“此一路破晓即行更深才住,渴不知饮饥不知餐,竟还一心想着快马加鞭回得京城,好恪守与王爷定下的两年一约……”走向门口,转身而去之际,微微侧过眼眸,“简某这便再于王府小住数日,以还得王爷昔日堂上相救之恩、十余载岁寒授衣之情……然则两年之约不日即将期满,”顿了顿,我字字分明地说,“从此往后,你我情怨两消,再无瓜葛。”

倪珂倚墙轻喘,淡淡听我所言,神色寡漠如常,也无多余表情。反是地上的胡安满口鲜血,瞪大骇然双眼看我,仿似再不识得我为何人。

士别三日,自当另眼看觑。

正如当年我于少林临风独坐,扪心自问。便是我自己也日渐识不得了——前尘往事尽褪为一幅年代久远的工笔,画中那个时常面海而坐聆听风吟的孤独少年,到底是谁。

玉王的兵败似乎是天理昭彰。

须知当日樊凉孤军作战,汉军尚难破敌;而今漠北诸国倾尽全力殊死一搏,必将更为不易。然则倪尚卿并非命丧羌人手下,而是他引败军入樊凉境内之时为埋伏已久的陇兵所截杀。陇军之中大多是受过罗汜恩惠的乞者流民,伺机欲向玉王寻仇者不在少数。曾经叱咤沙场令人闻之色变的倪尚卿,终在迟暮之年,落得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倪珂于佛堂正襟打坐,十数神机三营的赫赫名将身着缟素长久跪于其后,哀泣说着:士不可一日无主,属下恳请小王爷重掌三营兵权。

香火朦胧残照,白烟飘然相蔽,不知那诚虔佛前的人是否如偿所愿地面露一笑。

主帅身故,前线军士人心大溃,败报频频传入京师。而不再由陇西郡守罗汜牵制的狄未德全似归山之虎,登高一呼,各地的流民乞者一概相随。借羌人铁骑与汉人军队纠缠之际,一路劈荆斩棘,直奔京师而来。病笃人聩的费帝在一众六神无主的朝臣撺掇之下,将驻守京师的大军尽数遣往镇压。

最后居于玉王府的这些时日,倪珂似是刻意与我相避,水榭廊桥之间,我二人再未见到。

独是那一夜。

更深人寂之时,一个人轻推开房门来到我的床榻之旁。虽步履极轻,几无声响,但是我一刹便知晓了他是谁。

我倒头假寐,恨不能作出如雷鼾声,好把他撵赶出去。

那人静静于我塌旁坐了半晌,然后他的手指缓缓触过我的眼眶,我的鼻梁,我的颌骨,我的嘴唇。接着他的面颊,他的嘴唇也循着那道路迹与我相偎相触。仿是早已候了多年,只为这般不舍不分地彼此靠近。

最后两片薄唇轻轻含上了我的嘴唇,唇寒舌暖,几番要撬开我的齿扉。

那一夜像是假的。

因为我始终强着牙根紧阖双唇,拒绝他的亲近。

“你恨我怨我,那是该的。便是因了我,你才与他这般无疾而终……”一声幽幽轻叹,俄顷默然,又听他说,“我想过千万种你我来生再见的可能……”

那个声音带着咳也含着泪,时哽时续,时悲时戚。

“或如女萝寄松,或如浮萍伴水……或如葵藿倾阳,或如鸾胶续弦……或如青黛眉畔,或如朱砂掌间……不盼荣华显赫,万人中央……只盼年年常见,岁岁不离……”

一句句,砧捣出我心头鲜血;一声声,碾磨得我皮肉分离。唯有紧紧阖齿牢牢攒拳,怕不能以牙咬断舌头,以甲嵌入掌心,好令自己狠下心来不要回应于他。

然,到底难掩两行出眶之泪,滴滴落湿枕衾。

“可无论哪一种……无论哪一种都仍教我辘辘饥肠,难以餍足……思来量去,还是觉着倒不若……倒不若来生就莫要见了……”

“倘使偶或相见,纵是今生障业化我为来世的草木藤簟、蟾虫鼠蚁,你也须得退避三舍,便算你还我的……”几滴温暖的液体打在我的脸上,一柄冰冷匕首随之滑入我的腹部。“你若听得见……”

你若听得见,切切不可相忘。

第65章 (终章)

便是倪珂刺我一剑的那夜,缜密筹划连宿的神机三营倾囊而出,趁京师守卫空虚杀进了帝宫。

小公主赤脚披发,跪地长叩,磕得额前血肉模糊。她两眼含泪地捧起身前之人的手,放于唇边不断亲吻乞求,“珂儿表哥,便念在妹妹唤了你这些年‘珂儿表哥’的情分之上,恕我们母子一条生路罢!”与当年玉王妃叩首甘棠殿极为相似的情景,似是将倪珂带回了他一生最不愿回首的悲惨记忆里。他眼眶泛红,俯下身,轻轻将萼伦公主抱于怀中。

谁又曾恕过我?

身为禁军侍卫的克郦安及时获悉了这个惊天巨变,打裹完一个塞满金银珠玉的包囊之后便夺路而逃,未将与己有染已有孕在身的小公主一并带出,自此不知所终。也当如此。费铎不至于这般不善识人,许其官爵待其不薄,看来只因一贯宠溺的妹妹钟情于他。老迈的费帝与褓中的太子皆命丧刀戈之下,面貌焦黧,口鼻难辨。但是于一众推挤长阶的焦枯尸首中,并未寻得我的母后沁姬——她这般绝色粉黛,想来总有法子于逆境之中脱身而去。

可那些鎏金重彩、气势恢宏的楼宇阁殿无处遁藏,甘棠殿、关雎宫俱被付之于一场熊熊大火。

整整一夜一昼,不灭不熄。

然而小王爷这场草率而仓卒的兵变抑或连豪赌都算不上。

“这个奸贼,当真是想当皇帝想疯了么?便是市井之徒也知这必输之举大不可为!”京城近郊的驻将闻悉宫廷生变,顷刻调兵遣将出师勤王。几乎与每个弑君篡位后迫不及待的乱臣贼子一模一样,持刀带甲冲入空旷正殿的勤王将士们,看见金漆雕龙的宽大龙椅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

唯一不同且令人奇怪的是,他以禅僧入定的姿势盘坐于上。

白发红颜,天人之姿。眼眸轻阖,面上漫开一个极浅的笑。

那个笑竟是如此温柔、舒慰而又释怀。好看得无与伦比,好看得那些本该箭步上前手起刀落将逆贼砍下的兵士皆为其所折服,只是束手静待一旁。

直到殿外一声薄凉钟鼓将恍如梦中的众人惊醒。一个兵士蹑手蹑脚向前,以手探向他的鼻息——方才发现,这个一肩毁一肩誉、一壁屠刀一壁佛珠的小王爷,已经坐化多时了。

换一个皇帝,于平民百姓而言,不过是洗盏更酌。

芣苡楼风致不在,自有别家妓馆林立京师。长安的歌女又开始唱起了为人所熟识的燕令莺调。而李相如的《讨贼檄》和当年的《伏罪疏》一样再一次举世闻名。

甚至只须辅以一阕靡靡宫徵,便可传唱至街知巷闻,家喻户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