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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87)

我略一扬眉,嘴角噙出一笑说,但看季米的模样,大约也可探知其父亲的风采了。

舒庄主摇了摇头,“季少侠的相貌更肖其母,若说我那挚友季沐川,分明就是个黑发乌眸的小王爷——当日小王爷亲莅湖州请我出山,见其样貌也不免骇然。只不过季沐川身高体健丰神倜傥,而小王爷则怏怏见骨,更显阴柔病态。多少女儿家慕其‘陈平之才、潘安之姿’,季沐川却独对一人一往情深。季夫人容色清丽气馥如兰,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确是天作之合。岂知,情根、障业,相生相克,相乘相侮。正是这一阕看似鸾俦凤侣的绝匹良缘,埋下了后日的祸种。有一药铺贩夫与季家毗邻而居,那药贩之女与季沐川青梅竹马相伴成人,自幼便慕他至癫至狂。睹其夫妻恩爱和睦,依然不罢不休,只说作那娥皇女英也是肯的,然而自古落红有意流水无情之事何堪强求。此女子颇有心计,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甄选入宫,凭仗国色天姿,平步青云,甚得天宠。”

“那个女人……莫非是……”

舒庄主略一点头,续道,“沁姬怀胎七月,母凭子贵荣封为后,只说难耐深宫孤寒,须将同样有孕在身的季夫人请进宫来相伴说话。二位绝色美人一个如那描金腊笺,绝艳无匹;一个如那玉勾白篆,清韵可人,每夜共枕絮话,情同知己姐妹。然而一日,正当二人携手游玩于御花园时,沁姬忽然花容失色,捂腹痛呼,涔涔鲜血染裙裾而下。宫中御医一时难言其讳,束手无策之下,竟推之于天罡河魁、六爻八卦,道什么‘日月追胥而五谷发,寒暑推异则四时生。季夫人肚中的孩子冲犯于未出生的小太子,一如水旱隔悖,难以共存。’简帝昏昧信谗,竟着宫人上门,要将那孩子活生生剖出。可怜季夫人还在家中焚香长跪为皇后祝祷,殊不知祸已天降。季沐川拖延行刑宫人,着妻子连夜出逃投我身边。而殿下出生之日,正是那抗旨犯上的季沐川斩首之时。”舒庄主微微笑起,凝眸直视于我,“殿下,我说你是季少侠的仇家,可有道错?”

不禁笑了。难怪我从不嫌这白衣少侠拳椎剑向地不够温柔,原来那时便欠了他。

“当时我正厌倦追名刀光、逐利剑影,难得糜伽与我魂契意合,遂相约一同归隐大漠。可昏君无道,挚友无辜遭屠,实叫人一腔愤怨难以平息。我言出反复,一心留于中原,要将那孩子养成丈夫君子,他日手刃仇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仅得最后定下一约:以剑定去留。若他败了,就随我留下;若他胜了,则要我随他而去。遑论此役胜负如何,却是注定了的两败俱伤。马嘶风吟,长锋交剪,对仗剑气时而轻如雁翎,时而重似铁石,我二人皆生死争持,不肯退让半分……”舒庄主恻然一笑,垂眸叹道,“此后之事想来殿下早已听闻于酒楼茶肆,糜伽重伤而去,而我从此隐遁跃马山庄,于每一长夜举杯独饮棣萼梅花。”

“可怜那纤纤蛾眉突遭变故的季夫人,拼死将孩子挤出娘胎便含泪而逝,追随她的夫君去了。仅给这孩子留下一名曰‘粼’,以念其父‘沐川’。岂知我的一个书童,见褓中的季粼可爱得笃,不忍让他走上弑君犯上的逆途,竟于我无觉之时将那孩子与当吟一并盗去。孰料那书童离去后不过一月,当今费帝兵起谋反,你的父皇殒命宫中,正合了一声‘天意弄人’。”

雕花门扉,臧否荣辱。若非父皇失德至此,怕是不会激起改朝换代之变;也不会生出如今势成水火的太子玉王之争。

“那书童与季粼如何以兄弟相称度日,又如何阴差阳错成了糜伽的弟子,无须多加赘述;而老陆抛妻弃女前来与我相伴,更是后话。时隔多年那书童与一少年一同来闯跃马山庄,我一时怒起,出掌将二人打伤。后日再见,本欲留那少年问话,可他的刚烈性子,倒与他的师父一脉相承,全然无差。我出山之时便与王爷有约在先:一者须找回当吟,二者须找回当年季夫人的那个孩子。”舒庄主咳了几声,面露苦笑,喟然叹曰,“今日我将这段往事告之殿下,诚乃希望以前车之鉴昭示殿下,万莫重蹈覆辙。”

第56章 侑觞醒中醉,不劝断鸿归(上)

正是季秋,天已微寒。遥望日如虚幌,长天澄澈如水,未见半抷浮空之云,仿似浩荡江面波平如镜,一舸无迹。敬王府倒依然一派花攒绮簇,嫣然丰灿。

“王爷今日可曾用膳?”

“只进了一小口,便说粥太糨了。”眼见倪珂衣带日宽,头风愈犯愈频,笔亦难握。李夏摇了摇头,一双杏眸荡起水雾。

李相如瞟了一眼少女手中全似未动过的食器,“这粥可是由武夷山顶的贡茶所熬?”

“先生好眼力!”李夏抽出丝绢拭了拭挂颊的泪,言道,“先是绮陌那丫头用上好的贡茶滗出二道的清茶,再由洛池取芝麻油将那天目笋、猴头菇、银耳、香干十余样巧素一并炒香,用盐和冰糖调出咸淡,剁成细末,煨火慢熬。合着都怪她二人不够仔细,过了火候,这茶粥方才稠了些。”

“哪个又及夏姐儿贴心。”李相如勾唇微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里。还未咽下便连赞味美,弃之可惜。

“先生,你莫打趣我。你可知那个做寿衣的奚婆子?前个儿她笑靥盈盈地来到府里,说什么玉王府着她来为敬王做件身后的衣裳。本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场面人,可仿是有玉王府撑腰,竟敢这般目中无人胆大包天!被寻了这等晦气,王爷竟不恼不怒,赏了她一件旧衣,只说依那个尺寸再收紧几分便是。”少女秀眉深皱,说出的话愈发挟带了怒气,“王爷身子一向不好,外头的谣传一刻未有消停。玉王府不日便遣人送来些稀奇的药材,一路吆喝过巷,闹得人尽皆知。偶有官绅拜帖,王爷也一概拒之不见。这父子间的微妙旁人说不分白,我只知道王爷这般忍气吞声,倒真作了别人的笑谈话柄。可王爷却说……”

“王爷可是对你说,‘何苦去置那闲气’?”黄脸书生大笑几声,抬眸细细觑看敬王府。婢子三三俩俩蹑步廊桥,俱是花容月貌,憨态可人。

“绝非我要置那闲气,我看敬王府好的很,全不像外人所言那般鬼气森森,比之玉王府人是少些,倒是极宜调养身子的。”李夏垂眸轻叹,两行珠泪又划腮而下,“殿下出征塞外,无辜命丧,王爷便是只字未提,也定然痛如锥心。可逝者已逝,这人非花木,怎可单靠饮水品茶度日?相如先生智谋过人,何不想个法子,劝王爷多少进一些。”

“年幼失恃,今又失怙。王爷之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虽说重症须下猛药,却也是病去如抽丝,操之过急则易适得其反,后虞堪忧。”李相如淡淡一笑,瞥见胡安疾步如飞欲跨门而出,赶忙出声将他唤下。去于他的身边,附耳低语一番。但见胡安大惊失色,不迭摇头道,不可!樊人皆说殿下定已命丧大漠,属下未见其人,怎可留书欺瞒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