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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58)

“常言道,溺于情者易短于智。侯爷待世子这般……冷淡,正是寄望世子能免于俗情俗念之扰,他日成以御驾天下的大器。世子万不能曲解了侯爷这番望子成龙的苦心。”苏礼卫顿了顿,心头一动,便扯了个谎,“侯爷对世子的爱不同于常人却绝不少于常人,前阵子世子染了恶疾,也是侯爷不顾风雪严寒,抱着世子前去就医。”

“真的?”黯淡失落的眼神倏尔点亮了光,“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说是奉时承运,皇祚天授?我看却是天下为公,能者居之。便是珂儿想要,也就要了。”细想了想,便决意回房读书。那个凝脂一般的男孩儿背着手拾级而下,忽然又回过头来,仰起脸望着苏礼卫。脸上呈现出一个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笑容,一个心满慰藉与撼人悲伤共存的笑容,他说,“苏伯,你便说那冬日烈阳夏飘雪,珂儿也是信的。”

第37章 几度绿生时,他乡遇故知(上)

裴少颉一进门便看见了那个人,和当时一样。

正合了那句话,万人之中,只消一眼。

雪剪半霎,梅裁竞艳。好一幅天澹然,地悠远的边城风致,倒比繁华京师更早地有了春的味道。

裴少颉离京前,去了趟芣苡楼,找了红娘。红娘起先不依,直说,“这临尘的神仙如何画得?纵是画得,红娘也是万万不敢的!”几番虚情假意的拉拉扯扯,几声软齿酥舌的调笑打浑,终究哄她画了一幅出来。执起白玉画轴细瞧了瞧,心说红娘擅画确实不假,可惜勉勉强强也只似了八分。而画中人竟比那端坐朝堂的真人多出几分活气儿,倒是不曾料想。

裴少颉本就不认为一个投井的宫婢能掀起多高的浪来,可玉王府的克郦安前来投诚,却是如何也让人不忍捐弃的良机。太子迫于形势斩了丁煌实属情非得已,当日他头一个挺身而出,说这颗人头算是借给了玉王府,日后定要小王爷加倍奉还。

而今,便是要他还一个来的大好时机。太子费铎对他说,西北苦寒,百姓的日子本就如履薄冰。如今再叫他们纳粮缴饷,雪上加霜,恐生异心。裴少颉稍稍思索,便一笑道,“陇右一带的粮饷不仅不可减免,相反还须数倍于其它郡县。太子当立即传旨,若郡县官员缴饷不力,必严加查办!”离京一行,明里是奉太子之命向陇右之地敦促粮饷,但暗里的盘算是要陇右一带的大小官员联名弹劾罗汜。听闻陇西郡守亲自带领百姓凿渠引水,开田垦地,将陇西境内无主的荒田连同自己的职分田,尽数以人丁为据均分至了每户。不单如是,更开关免赋、以商助耕,甚至以贪赃枉法为由查办了不少达官富贾,将充公的财赀也一并分给百姓用以购种买粮。不过数月,竟募得一群流民乞丐前来安家助垦,少说也有万人之众。其心确是可嘉,裴少颉心头一声冷笑:可惜却急进过了头,殊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那些地方官僚一见裴少颉便哭穷,直言西北荒蛮寸谷难生,如何也交不出这万石军粮。

“罗汜上任不过数月,便已让陇西百姓交口称赞于他的两袖清风,恤民如亲。为何他能交出,你却交不出?”裴少颉挑眉微微一笑,顺手拿起了端置在茶几上的一个摆设,细细赏摩把玩,“这青花龙纹研钵是明朝宣德官窑,青花发色纯正,釉体莹润,确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就是不知……大人的年俸是多少?”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毫无机心的英俊少年,面露赞喜之色地反复赏玩着手里的物件儿,那年纪足够当其祖父的官员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难为裴大人不嫌弃……这物件儿就算下官孝敬给大人的。下官……下官还望大人搭救!”

“‘两袖清风,恤民如亲’是一个说法,可‘聚众谋私,其心不轨’也是一个说法。”裴少颉笑了笑,将那官窑收进怀里,嘴上道,“我给大人指了一条活路,大人可得承情啊!”心里却想着,回京便将这好玩意儿送给花姐姐,纵是用它不上,盛些粉脂桃枣的也没个坏处。

裴少颉此行算是皇命在身,并无打算引人注目。内里一件麻织的云纹短衫,外着一袭褐色的鹤裘小袄,随带一把防身的七窍玄铁剑。没了惯日里的前呼后拥,反倒自在。找了个不打眼的位置坐下,让小二拣最好的酒菜上些,便收不回凝视临窗之人的视线——向来我行我素、目下无尘的季米自然没有瞧见自己,筷子动得不频,酒倒自斟自饮得十分尽兴。

才落座不多久,却被一阵嘈嚷之声扰了清净。原是与漠北交战在即,怕樊凉奸细混进京,各地对羌人都严防严查。一群官兵拦住了一对羌人祖孙,见那羌人丫头长得漂亮,便以搜身为由毛手毛脚地轻薄人家。裴少颉自己也是个沾花弄柳的好手,认为官兵调戏个村野丫头完全无伤大雅。因此安坐不动,顺带也想看看一贯只要事不关己便决不伸手挽袖的季少侠,该是如何反应。

出人意料的,不过眨眼一瞬,季米已提剑飞身出楼。裴少颉心下一惊,道是当吟嗜血,怕季米一出手便是大开杀戒,当街斩杀朝廷命官,罪名不小。便也跟着飞身下楼,对那群官兵叱了一声:我是工部尚书裴少颉,你们退下!

“他说他是裴少颉?那我是谁?”为首的兵官转了转贼溜溜的眼睛,见打从天降的少年朗目俊眉间尚未脱去浮薄稚气,再加之一身不起眼的平民衩衣,暗暗啐了一口:这孤寡小城,哪里来的工部尚书?!

一个嘴边长了个豆大瘊子的兵士尖声怪气地插嘴,那你不就是花半坼么?那为首的兵官听罢哈哈大笑,以手托于胸口,弄出个碗大的样子,往他跟前凑了凑,赖着皮脸说,尚书大人要不要摸一摸?

围观者一阵大笑。

裴少颉从来不是个粘搭脾性的人,冷笑一声,一出手就折断了那人的手掌。

白衣人影似走剑偏锋、巧燕穿堂,挥洒自如,毫无规章可循。裴少颉惊讶于数月不见,季米的功夫比当日交手时又精进不少。而从头至尾当吟都静置于鞘中,则更叫人意外。围观的百姓本就见不过官兵趾高气扬仗权欺人,见这一白一褐两个少年,模样出挑,身手更俊,联手打得数十兵匪落荒而逃,便喝了他们一个满堂彩。

季米抬手轻抚了剑柄,暗暗骂了自己一声:这两年性子当真婆妈了不少!换作以前,必是一剑封喉的干净利落。不是没想过叱咤江湖快意恩仇,只是而今每当拔剑,总觉身旁有人嬉皮赖脸地按住了自己的手,似笑非笑地一言调侃:劈肠破肚可不比洞房花烛,少侠这回就莫“开红”了吧。

一刹,当头烈阳,手心冰凉。

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

见季米轻轻一跃,又从楼阁进了先里那家酒肆,定定坐于刚才那临窗的位子。举杯饮酒,似无事发生般怡然自得,跟上他的裴少颉便谑道,“季少侠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便不怕方才那些兵士再带人来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