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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52)

“不过是个丫头,有何舍得舍不得?太子既然开了金口,我便代她谢恩了。”

茶盘落地,芳心大乱的送茶人夺门而去。

屋外抽抽嗒嗒的哭声搅得人头疼,趁费倪二人逢场作戏得欢,我从一旁开溜出去。“你的王爷哥哥又不是真的不要你了。”宽慰了几句正坐于廊前石凳上梨花带雨的李夏,又说,“我若说有法子能让你不用进宫,一辈子留在这儿服侍你的王爷哥哥,你要不要听?”

“殿下你快救救我吧!离了王爷……我是……我是活不了的……”丫头听我一说,赶忙伸出手来死死擒住我的衣角。眼睛红得像被揉坏了,泪水劈啪直掉。她这句话说得对了——一旦入宫,怕是会赴那甄妮的前车之鉴,真的活不了了。

我土匪腔调十足地笑了笑说,不过你得先亲我一口,我才把那法子告诉你。

“我……这……”李夏一下松开了拉我的手,滴酒未沾已现酡颜。

“芣苡楼的姑娘排队要亲,我都没舍得给。今儿让你亲了,她们一准妒得来撕你的嘴。”我稍倾身子,凑她近些,笑眯眯地伸出食指点了点脸颊。

那丫头脸蛋赤红,踮起脚尖。跟我在脸蛋上抹了黄连水一般,只肯小鸡吃食儿似的轻啄了一下。

屋内人出门所见,正是这幕。

来人一记清咳,回得魂来的李夏一声尖叫推开了我,转眼跑得人影不见。倪珂铡我一个眼白,侧头对费铎轻轻笑说,“既是殿下喜欢的人,送不送人下臣便做不了主了。府里也不止李夏一个丫头,太子若不嫌弃,大可随下臣去挑上一挑。”

“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皇兄亦有此心,这事就此作罢。”费铎以一种古怪而了然的眼神看了看我后,转身向倪珂拱手一笑:“王爷切记好生静养!这万里乾坤一时半刻还离不了王爷的匡扶,小王告辞。”

待送走了费铎,倪珂回书房解下了白裘外袄。一身绀紫的窄袖深衣,衬得一张脸愈加恹恹,也更添他几分单薄欲折。他撸起袖子看了看手臂,青紫的指印赫然其上。摇了摇头,对我道,“你何时这么躁了?他不过是迫你表态,并非真的向我动手。”

“我也知道。只是……身不由己。”不能自圆其说费铎的勃然变色是在耍性子,只得故作轻松地抚眉一笑。借湘女的话,你[入肉]的少和结巴比嘴碎!舌颤莲花是缺德,一声不吭是闷骚,愣谁敞了裤裆也放不出一个喷香的屁!没来由地想到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己也怕了。

“本以为心如止水无懈可击,可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两度春秋竟如弹指。你一皱眉,便是三汲浪之于池中鲤、旱天雷之于绕梁燕,竟叫我破绽百出,无从招架。”倪珂阖起眼睛,枕头于椅背,现出一个极为倦怠落寞的笑来,“你身中之毒已去了七八分,余下的我再无能为力。你若想去寻他,尽管去寻是了。”

兀地一惊。没想过那日日所梦的孤烟大漠,待其细草丰茸之时,还能与我见上一面。

“我说他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两年,理应还我。他居然不辩不恼,浅浅思索便点头道,‘好,很公平。’我怕他狡赖反悔,便又说只借你两年,两年后纵是死的也双手奉还。他摇了摇头,留一声‘死的,不要’即掉头而去。”倪珂以季米那一贯冷声冷气的嗓音模仿了一下,继而浅笑三分,“这个人,当真是踏雪而来足不沾尘。当日初识我便不愿与他多话,只觉和这样干净的人哪怕仅是一眼相视,也会自惭形秽,生出满心愧悔来。”

“岭上初雪、惊蛰艳阳,比他不过如此。”我点头轻笑,坐于他的身侧,打眼去看他——也看出心头一阵莫名的辛酸。抬手轻触了他冠带下的发。俨然相似淌瓶而出的醇醪酒液,细细银丝缠绕于我的指尖,“倪珂,你的……”

少年青鬓化成霜。纵是了无尘念如本衍者,也曾为他扼腕长叹:锁不困人人自困,何也。

倪珂伸手拈起一束头发细瞧了瞧,阴霾一扫放颜大笑,“谢上天让我一念成真!白头之时有你作陪,此生无憾。”

“你既然执意守灵,我便留下守你,可是——”我定定看他,“两年后,就算仅仅一息尚存,我也要寻他去的。你……可明白?”云开月明也好。只是这样一来,比哪一次告别都像诀别。

“你也无须挂心,扎人一刀,总不能教他死上两回。我不过……”倪珂的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入耳,“有些可惜,那个曾任我执着他手练字的黄口小儿,终究面目全非,再见不着。”

“蛰居大漠两年,说的是羯语,喝的是茯茶,看的是长河落日,听的是群雁和鸣,竟觉写不出一笔流畅的中原字来。”眼见他转身要走,我落座于案边。执笔于手,对他轻轻笑道,“只要你还愿教我,我便还是要学的。”

微微睁大碧生生的眼睛,稍稍一愣,继而定眸含上了一个笑,“你若写的不好,也免不了要挨罚。”

“今儿我可是护你有功,便不能徇私一回?”我对他挑眉眨眼,“表哥当真小气。”

“铁面无私。”又笑,“不过这手大了,我许是再握不住。”

屋里的炭火已快熄了,徒留下一星半点闪烁着的红光。屋外是腊八后的一场清雪。月皓灯昏,书室盈满幽幽檀香。倪珂坐于我的身边,手握于我的手。我们肩肘相挨,隔着薄薄的衣衫,感觉得到彼此肌肤相近。许是久烧不退,他的掌心有一种玄妙难喻的温度。虽非火灼,却随着每一笔画,一直温温不断循着我的手背传来,贯及全身。

我侧过脸,正迎上了十几岁倪珂对我的低眉注视——十余年前的光景宛若苏生——他将眼睛瞪得水杏一般,嗔我道:不准你心猿意马,认真些。羊脂白玉面,丹砂芙蕖唇。全是打眼极了的风致。怕是老天也不得而知,当年的黄口小儿是如何在心里装填塞满那种不可告人的惘然与叹惜:若他是一幅水墨丹青开卷出轴,若他是一个面塑泥人栩栩如生,甚至,若他仅仅是一枚蒲草桃花待晞于日下——

我便将他带于袖内,捧于指掌,藏于心口。

生生不弃,世世毗邻。

我存心逗他,悄悄朝他倾了倾脸,以鼻尖触碰他的鬓发与面颊。倪珂目不视我,不自在地躲了躲,刻意避着与我接触。他的脸浮起一片朦胧的胭脂红,呼吸也渐渐有些急促。额头沁了一层薄汗,并且愈演愈烈,依着鼻尖打向案上那层薄薄的宣纸,洇开一片渍。我心头揶揄一笑:而今这“心猿意马”的人,也不知是谁。置案的清茶缕缕飘香,竟有几许撩人入醉。日里逗弄小丫头的兴致陡盛了几分,本想顽劣地在他唇上烙下一个深吻。可最后只不过如蜻蜓点水般,擦唇而过,轻落上他的眼睑。

刹那汗浃背脊,万马回旋心头。廊前的飘雪疏疏落落,洁白似瓣,委散于尘土。

“简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