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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42)

克郦安闻言,顿觉思绪一片空茫。全不知自己是如何站了起身,又如何躬身退出。刚一踏出小王爷的视线,便腿软得动弹不得,捶着心口连连喘上几口粗气。

恐惧褪去,妒和恨一并袭来。

“罗汜,方才克郦安所言,你信几分?”倪珂微眯了眼睛,注视着克郦安饮恨而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良久,才开口问了身侧的青年。

罗汜虽然心中有疑,但一想到自己并非练武之人,对武功路数等一窍不通,因而思量再三后坦言相告,“卑职不通武艺,想那克郦安定无胆子欺瞒王爷,他的话或许可信。”

倪珂落下一笑,低垂眼帘,捧杯饮茶。罗汜猜不透这晨雾一般淡薄的笑容所蕴何意,不禁又道,“卑职斗胆一问,王爷信他几分?”

再是一笑,脱口淡淡四字:“一派胡言。”

罗汜大吃一惊,忙问:“王爷既然不信,为何又放他去了?!”

“若非他自作聪明自残自伤,我倒未必疑他。”微微扬声道,“今日你们二人若是易地而处,克公子可断不会说出‘或许可信’四字。你学不来落井下石,他却够心狠手辣。而今正值王府用人之际,单是这些,你便比他不上。”

罗汜本欲为己辩解,然见倪珂命下人去书房生火掌灯,看来又将是形影相伴,一夜无眠。赶紧出声相拦,“王爷,那些折子不如明日再阅,何必如此辛苦……”小王爷的发色本就比常人淡上许多,澄明的日光下,于一众乌发里时时耀目得叫人不敢直视。夜色混沌,黯黯烛照,挨在他的身边罗汜才发现,那比缎子更美的蜜发不知何时竟掺杂上了缕缕银丝。心头一阵酸涩,眼眶不知不觉红了,哽于喉间的话语也含上了鼻音。

“有白发了?”倪珂莞尔而笑,“居然老得这样快。”

早些年在山寨里,罗汜颇有些恃才傲物的狂狷脾性,愣是谁也瞧之不上。然居于玉王府这两年,他反倒常恨自己才疏学浅,不足为小王爷排忧解难。于是嗒然道,“王爷日夜操劳却落不下好……那些蠢钝不堪的官吏只懂说甚么‘贪权弄柄’、‘独断乾纲’。卑职实在……实在不服!”

“圣上病重、太子新婚,或无力或无暇于朝政;而漠北兵乱、黄河水患却时不我待。”不怒不恼,红唇微动,引出平心静气一句,“这千里江川万丈山,总是有一个人要扛的。”

“可那个左相郝阁老,倚老卖老、狂妄至极!屡屡放言侮辱——”

“我既做不到俯仰无愧,旁人要说什么便由得他们。”倪珂一笑置之,出言打断。刚一起身,忽而觉得天旋地转头疼如裂,一步没有踏稳,直倒了下去。幸而罗汜反应快,一把将他扶住。

罗汜生得高些,这伸手一扶便等于将倪珂揽进怀里。虽说小王爷一身厚重的粹白狐裘,可拥在怀中除了瘦削纤细却别无他感,而那毫无血色的脸更比这绝品的狐裘更为苍白。见对方满眼的关切似是恨不能替自己疼了去,倪珂便轻描淡写道,“陈年旧疾,不碍事。”顿了顿,又问,“你身上什么味道?”

“李夏知道王爷喜欢这类白檀和草药的气味,前些日子便用这些替王爷做了香囊,也赠了卑职一只。”

“倒非喜欢。”轻摇了头,淡淡一笑,“说来也奇,只要闻见这种味道,无论头疼得多么厉害,都会觉得好些。”

罗汜心头复又一阵酸楚,不再多话。仅仅一个念头——就这么安安静静让他靠一下,也是好的。

“罗汜啊,假使日后府里多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罗汜不明所以,只问是不是王府要新添一个家将或是婢女。府内男丁女眷千余口,小王爷仍旧感到人少。朝夕相对几度春秋,他渐渐摸了明白——小王爷怕冷,更怕冷清。

倪珂但是一笑,轻轻倚靠上青年的肩头,阖起了眼睛。

我要成亲了,你会不会回来。

第27章

一路行来,纵目四顾,无一处不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秋深近冬,皇城却花开满街,百香缭绕,不一而足。我只当是太子大婚的闹劲还未过,虽然心里纳闷,倒无细想。回程不过数日,我有意行得慢了。一开始那些执手共度的年岁和盘于心头的惦念还算相安无事,谁知归期越近,它们便越不安分。

好比反刍。

我告知季米,自己并不打算回玉王府。简而化之地打个比方,我一贯是拍了黄瓜就蒜头,而倪珂拍了黄瓜便敷脸——我们之间横亘的距离不是阴沟,而是天堑。

然而,难免还是止不住地思量:当年的黄口小儿如今回了来,当年的白玉少年若是知道,会作何想。

“为什么?”

“两年前头也不回弃他而去,而今命在旦夕又回来求他。纵然我再涎皮赖脸,也断做不出这等无耻的事来。”

他淡淡瞟了我一眼,只说,“这话,迂得很。”

日短照羁客,寒鸦一声声。看的,听的,都催人泫然泪下。我将脸埋向季米的肩头,轻轻说,你便容我迂一回,可以吗?

季米沉默半晌,问道,“那你打算在何处落脚?”

“芣苡楼。”

“……”

季米犟在芣苡楼的门外,死活不肯进去。脸色极差,一副“头断亦不屈”的大义凛然。纵是兔子,一生也该开一次荤嘛!我连哄带骗连拉带拽,这才与他同进了门。

“红娘!湘女!快来快来,看看谁来了?”一票昼伏夜行的漂亮女人闻得声音从屋里跑了出来,簇拥着我进了一间厢房。恰似百花竞放,各有芬芳。她们个个知我是前朝太子,不但无一人叫我“殿下”,更无一人因这特殊身份与我生出嫌隙。均是连名带姓地呼来喝去,嘻嘻闹闹时没个正经,啐起人来却毫不留情。

“她们与你当真熟络得很。”季米横我一个白眼,又道,“这里的姑娘,名字倒一个赛一个的雅。”

“奴家本叫莺莺,简森却说‘莺莺’不及‘红娘’,非让奴家把名儿改了去。”听见季米的话,一个水杏眼鹅蛋脸的姑娘开了口。“你可是见过陆葵儿的?你说说,她美还是我美?”

“她是清泉,你是糖蜜,比不得。”我抬手拧了一把她的粉颊,笑道。“你不是素来自认绝不输她,如何又来问我?莫非见那陆葵儿嫁的是未来的天子,妒了?”

“你若成了天子,我们却不依。这正宫皇后只有一人,我们这么多姐妹谁做才好?岂不是要打破头颅伤了感情?”说话的是湘女,比红娘更漂亮些,就是一张脸白得骇人。仿佛刷满了石灰,一说话就扑朔扑朔往下掉。

“这话听来,倒像你们明日都要嫁我似的。”

“呸!哪个挨刀货要嫁你?!这位公子生得可比你俊。”湘女一下子坐进我的怀里,漾着眼波,一双狭长的凤眼不断勾搭挑逗着身边正襟危坐的季米。季米吃素,不习惯女人这般轻浮暧昧的注视。虽碍于我的面子没有拔剑相向,一张冷脸却陡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