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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32)

“这辇舆里的人绝非倪珂。他只喜骑射,从不坐轿。”只言片语间,轿驻了。一个仆从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竟以自己的后背为轿中人的踏凳。于左右一拥而上的又搀又扶下,一个华服青年才缓缓落了地。我忐忐忑忑看向下轿之人,惊异中发现这个模样甚为俊俏的青年虽不是倪珂,却和我也相熟得很。他正是我少林六年结识的死党之一,小克。

“这人倒与你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季米笑了笑,“可他的行为举止却像透了小王爷。”

何止相像,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锦衣裘带,戴玉挂金,手摇一把翡翠桃花扇,走路一步一扭胯。同样的形态,有的是一朵开了的莲,有的似一瓣散了的蒜——现在的小克俨然就是小王爷的山寨。这小兔崽子好的不学,尽学这有碍观瞻的幺蛾子。

“小王爷敢问庄主,是何道理至今不去帅府上任?”进了屋的小克铺头盖脸便叱问起舒庄主。几年不见,武功不知练到何种境界,派头倒见长了。

“我与王爷有约在先,一找剑,二找人。当吟已在我手,可人在何方,我似乎没有见到。”听声音应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男子,中气浑厚,吐息中也带内力。只因他始终侧对于我们,面貌看不真切。

“小王爷的脾气天下谁人不知,还望庄主切莫敬酒不吃,撕破了脸面大家都不好看。”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扬起,竖起眉尾问话。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连我看了也想揍他一顿。果不其然,舒迩鹤先前还气定神闲的语声听来已然动了怒,“克公子,敬酒罚酒我稍后再吃。客随主便,这庄里自酿的薄酒,还望你莫要嫌弃。”小克尚云里雾里一脸迷茫,对方已用掌力送出一只酒杯。

一股遒劲凌厉的掌风径直扑来,这才反应过来的小克哪里敢接,边连连推说“不敢”边出掌相拒。酒杯悬空停于二人之间,呈对峙胶着之态。

“季米,当年打伤你的人不是他,对不对?”我压声问道。

老实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此人武功不弱,可你不至于接不下他一掌,险些归西。”轻拧他的脸颊一把,与他笑言,“你的剑术虽冠绝天下,可内功还差些火候。”

“我只是一时疏忽。”季米别过脸,哼了一声。

那张俊俏的脸蛋还沁着笑容,可额间已经挂满了豆子大的汗珠。两人之间的酒杯颤如筛糠,愈抖愈加厉害,也愈迫小克愈近。他的双脚像溜了瓜皮,不断不动自退——这小兔崽子看来就要被震断肋骨飞出九霄了。武功这般德行,嘴就有义务老实些。见了棺材再掉泪,晚矣。

“季米,你看,他快不支了。”

季米一脸无动于衷,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咳咳,我有伤在身。”

“怎么办?”他看我片刻,轻轻挑眉,蓝眸里难藏的笑容跟用鸡糊截了别人的全风向一般,“我的内功还差些火候。”

操,小心眼!

我纵身进屋,在小克被对方的掌风震飞前将他推开,替他接下一掌。原处于二人之间的酒杯直上直下抛于空中,我翻身伸手,稳稳将它托于指间。举杯饮尽,笑道,“如此佳酿,浪费岂不可惜。”

“这世上接下我一掌还能这般谈笑风生者实为凤毛麟角,当真是后生可畏。”我眼前的舒庄主阔鼻子大脸盘,生得敦厚有余,霸气却不足。他的脸色毫不见恼,反而眉眼生笑,开口问我,“你所来何事?”

“晚辈简森,拜见庄主。只不过——”我看了身前的男子片刻,作揖道,“还望前辈代为引见。”

小克惊魂甫定,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一张口便结结巴巴,“怎怎怎么……他他不是舒……舒迩鹤?”

“你怎知我不是?”那阔脸盘上的笑意多了几分,更添一重善目慈眉。

“只因今日在忘林,晚辈与庄主已有过一面之缘。”我轻旋着手里的酒杯,一股熟悉而特别的清香飘散开来。“棣萼梅花,远胜玉液琼浆;闻之醉人,饮之难忘。”

“在下陆琫之,乃舒庄主的旧友。他方才回庄,心情好得笃,连连对我说今日见了一个有趣非常之人。我原还不信。”眼前的人畅怀大笑,笑得半张脸的褶子被抚成了一马平川,侧身对小克说,“烦请克公子回禀王爷,庄主已连夜回京复职了。”小克将信将疑,还踌躇着不走,陆琫之却已视他如无物,转而对我欠身道,“庄主感谢殿下忘林送马,亦有一物相赠。殿下,请随我来。”

我随他出门,对立于门侧的季米说了声,“等我。”

陆琫之将我引向书房。一进屋,便见当吟置于剑案之上,剑身泛出鲜艳夺目的磷光,如同管弦,微微颤鸣。只是如此平置的当吟,看来便时而软如棉,时而硬如铸。刚柔并济,神妙难测。

陆琫之谦恭一笑,躬身退了出去。

我走近书案,见其上还压有一纸书信——

“素闻殿下自由不拘,今日忘林相逢,把酒畅言,果真不负年少,不负知音。寥寥红尘,实难得一听弦者,我亦感幸甚。然山雨欲来,残月空照;皇城带甲,已如兔罝。风中树怎可静,鼎内鱼如何游?你宽仁待人,人却未必宽仁待你。愿殿下听此僭越一言:切勿回京。切记,切记。至于当吟,今朝相借,十年为限。十年后还望殿下亲自携剑归还。”

“十年……”心口又是一阵刀割般的恶疼,我扶案大喘几口,哑然失笑,“樵夫大哥,你岂不是要小弟做一个背信之人。”

拜别了陆琫之,我与小克在庄外见面。

“若拿玉王府比之天庭瑶池,我看也不为过。我实不明白那般仙境你怎会舍得离开,在那里活上一日可远胜少林千载。而小王爷也真乃仙子临尘……”小克说得一脸眷慕,聒聒噪噪的溢美之词我没有听清,无外乎是那些人人都念得滚瓜烂熟的“国色天香,笑倾天下。”“那日我与小戴去玉王府行刺,无奈何二人合力依然不济。小戴受伤弃我逃走,而我失手被擒,此后便留于府内……”

“等等……你方才说的是……他跑了,而你被擒了?”倘如我的记忆没发生偏差,当年的“少林双姝”可没少遇上挑事儿的。小克心眼灵活,武功也要好些,不过好得不多,他俩基本都属于偶像派。可若论性格,二人那就天南地北相去甚远。小戴腼腆得连方丈问话也一贯装聋作哑,如此寡言的下场便是我在刷茅厕的时候他在洗师兄弟们的内衣裤;小克则能侃擅唠,张嘴闭嘴都诈唬,逮了只耗子就说自己撂平了一只东北虎。打架也是,小戴往往死战不退一根筋;而小克拉跨撇腿架势摆得十足,一碰就假摔,挨几下子立马直翘翘地躺平装死。

自从离了少林,我与他们的再次相见,都显得生分了。

“怎么?你不信我?”

“非也非也,只是……”见小克额间青筋跳跃一脸“不信兄弟就是混球杂碎王八蛋”的愤懑,我反倒疑惑全消,舒眉展目道,“抱歉,我失言了。只不过,我仍有一点不解,自公主祠被焚,倪珂亲口谕令,‘擅闯王府者,无需通报审问,立斩不赦。’你怎么还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