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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20)

灯灭眼眨。现在我面前的七八个人,全被人卸去了袖子。露出十几条白晃晃的胳膊,像十几条白晃晃的大蛆迎风乱舞。他们面面相觑,互作难看的咋舌之态,窘相百出。看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小子,你使得什么诈术???”总算有只呆头鹅被纯酥油浇灌了脑袋瓜,梦醒过来,破开嗓门对我大嚷。他们再不张一张几乎生了锈的嘴,我都不禁要怀疑,这江湖间人人闻之肃然起敬的跃马山庄言过其实得太凶,至多是个饲养酒囊饭袋的专职场所。

“这世上能看清我动作的人本就凤毛麟角。而且很显然,你并不位列于此。”轻轻巧巧将手中的短剑翻转个身,我手持匕刃,将剑柄递在它的主人面前,与他笑言,“这么多人的胳膊来换我朋友一条,这笔买卖你们可不算亏。”

为首的呆头鹅这才恍如回魂,伸手摸向了腰间空无一物的剑鞘。他与身旁的跟班互相对视几眼,又看了看在我身后倚在马腹边的季米,作出一个如被人扒走钱袋般相当不甘心的表情,甚至还欲上前。

“兄台三思。”我侧身相让,不再拦在他们面前,只是敛起所有的笑容定定地注视着他,“短剑尚可物归原主,可断了的手臂就再长不回去了。”

关雎宫和玉王府对我而言,虽然后者多了不少打鼾放屁自由放风的时间,且少了许多宫人张口就来的奚落与嘲弄,更不必担心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掉去了那个姑且值得一看的脑袋。但究两者本质却如出一辙。至大的区别或许不过是一为斧钺,一为鞭扑。

而且,还有一个倪珂。

一个月前的我身处少林,还终日信誓旦旦地惦念:如果此生还能再见到那个阴阳怪气的小王爷,即使被玉王府的亭台楼阁假山假水以桎梏之形釜鬲之态束缚一生,也要陪伴他、照顾他。

倪珂回京前,他骑在高头骏马之上,俯下目光,长长久久地凝神看我。我对此唯恐避之不及。因为那种暗潮汹涌不知何解的目光如同刑具,砸得我不比死了好受。最后我听见他轻轻的一声叹息,“简森,我只求你一事——你如若要走,必得当面与我辞行。我不准你不告而别。”

天地良心!我又未缺心少肺,离开倪珂绝不比切个盲肠来得容易。他早已化作我的皮肤,我的血液,我的手足。岂知世事难料,最倒楣的际遇便是知其倒楣而无可避免。他比我早一步看见了我的内心:如果季米不愿随我同行,那也只好我随着他了。

有些事物外宽内窄,你钻进去容易;再要出来,可不亚于登天。

看来,人心本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我一连请了几位号称“华佗在世,扁鹊重生”的名医诊治季米。可每一个“华佗扁鹊”在望闻问切后,都连连摇头,叹气道,“江湖病,江湖医。他伤势之重,怕是宫中的御医也奈何不得。”若非他们牛皮封天虚假广告,定然就是华佗扁鹊欺世盗名,活脱脱是两只该脱毛挨刀的菜鸟。

我送最后一个大夫出门以后,转向身边的小二,对他说:“劳烦为我备辆马车。要稳、要快。”

我要回京。

第12章

梅兰飘香,莺蝶正忙。回京以后,按理说倪珂应该很高兴,因为有一个“咸湿佬”自投罗网,回来陪他把屁股坐出重茧把镶金带玉的牢底坐穿。其实他明明就很高兴,我都听见这位什么时候都端着掖着的小王爷对通传的下人一声掩不住欣喜的“当真?”也看见他忙不及待地出现在了我的房门口。可一见我随身携带的行李——季米,唇边刚展了一半的笑容便全数被缴了去,硬生生让一张吹弹可破的玉脸扭出了阴气沉沉的炭色,也算能耐。

“珂表哥,几日未见,可叫奴家好生想念。”

倪珂无视我的圆场,扬扇打开了我伸向他脸颊的手。冷冷淡淡扫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季米,说道,“你带一个死人回来作什么?”

“明明尚存一息。”

“你倒大方。真气乃练武之人的精血,金银尚且不及。若非你一路慷慨解囊,怕他早就魂归黄泉了。”他俯身探脉,又道,“只可惜你终究是白费苦心,普天之下,他的伤非我无人可救。只不过此人曾来府中行刺,你让我何处寻得理由还要救他?”

“他是我很重要的一位朋友。”

“刎颈之交?”

我简单忖量片刻,然后似经过千思万虑般直视眼前的一双翡绿的眼眸,言语钉钉地开口,“不止。”

我能带季米回府,自然是信得过倪珂一双能化枯朽为茂林的妙手。倘若女娲造人时带了一杆公平秤,均分了每个泥娃的才貌总值,倪珂本该是个口角流涎掰指头尚数不到五的弱智。可他总是无时无处不在证明——自己的“完美”得天独厚,揩了全人类的油。操琴通乐,执笔置棋,甚至无须多饰,唇绛红眸丹碧的小王爷简简单单一身绉纱罗裙便能艳冠兰桂坊。“完美”满分一百,我保底给他九十九。少了的一分,则是那曲折迂回得要人命的精神状态。

倪珂十六岁。一日心血来潮,非要随大流地带我去拜会一个不老却已还乡的御医。此人姓霍,官位不高,医术精妙得能叫阎罗待业。而且即便已经辞职不干,仍是费皇帝左膀右臂级别的人物,每每上朝都要被夸赞几句“爱岗敬业,忠君报国”。因此马屁精和他们的阿谀奉承络绎不绝地上门,往来的步履太频,据传已踩平了霍府后院的一座假山。

他们二人从当归地黄一直侃到了江山社稷,听得我似懂非懂,呵欠连天。不知捱了多久,只见霍御医忽而怆然下跪道:“小王爷学贯古今,在下佩服。只是方才所托之事关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霍某万死也不敢答应。”

“可惜你虽有忠君爱国之心,却无排患解难之略。”倪珂眼睫微垂,眼波横流,笑得意味深长。那种笑容让他的脸灿若桃花,妩媚得像个妖胎。却也有一种阴气森森说不出的诡怪乍长乍短,扎得人如芒刺在背。“既然你已离开宫闱,韬光养晦闲然自得,别人早是羡慕不来。又何必自讨苦吃,硬要小题大做地插手这一档子闲事?”小王爷扬手往霍纳身前扔出一本火漆封印直呈皇帝的密折,神色聚敛地轻饮了一口茶。

半老不老的面皮先羞了个满红,又铁了个满青。连声叩首道,“下官不知……”

“不知我爪牙众多,京城之内,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事无巨细皆有人向我禀报?是吗?”倪珂仰起脸,看了看高悬堂上的匾额“仁济天下”,轻轻笑道,“这字挂的久了,我送你一幅新的如何?”

霍纳站起身,满脸愠色,碍于眼前人的身份只得隐忍不发。一声“赐教”也吐得别别扭扭,仿佛龂齿弹舌,十足的心不甘情不愿。

话音未落,倪珂已走向端桌摆放的笔墨砚台。手起墨落,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写得美煞:“学艺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