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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16)

如此生死关头,提及已经上钩了明日就能吃进嘴里的鱼还能这般眼波流转,兀自傻笑。这个表情让我断定,眼前的家伙不是带了贞操带,那便真的是个万里无一的好男人。

第9章

我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人不错,倘若竞选总统,我定投他一票。可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有人就不怎么认可我的审美。比如山贼同志眼前的那群家丁。他们三言两语你来我往地磨唧半天,总算如我所愿,打了起来。观战片刻,我便不由得替那拳脚之中勉强招架的山贼痛心疾首:这种段数的武功最好的归宿便是在家务农,若是嫌闷就下海经商,再不济就寒窗苦读混一个功名。大路迢迢,反正怎么都比他现在从事的职业前途明朗。

于是我决定伸张正义,嘴贱一回——

“既然你们今日不教训他绝不肯罢休,而这位兄台认定自己没捞到多腻的油水也不愿乖乖就范,这般打打闹闹的,不仅没完没了,也无济于事。在下倒有个主意:不妨请你们小姐芳临此地,在大伙儿面前让他奸上一奸。众目睽睽,他也狡赖不得。完事以后,你们便可师出有名地一拥而上,将他乱棍打死。皆大欢喜,如何?”想到自己人微言轻,而当街的环境又嘈杂得如一口沸了的油锅,未必有人愿意侧耳一听,所以我说话的同时还朝那伙家丁的头目扔了个东西——把他砸晕了,就事半功倍了吧。

山贼同志闻声转身,仰起脑袋看向坐在窗前的我,抬手抱拳道:“在下姓罗,大名父母忘了给,人称‘罗裤衩’。多谢兄台出手相助。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家住何处?今朝我有命脱身,他日一定登门拜谢!”

街角一个看客嗓子眼里冒出一个比宦官还尖锐刺耳的笑声,出声纠正:哪个傻子会将身家情况告知你这个山贼,莫非要等你带领弟兄上门烧杀抢夺么?

“在下简森。可惜不是本地人士,否则必然备下好酒好菜,静候罗兄上门。”这人真是个缺德鬼,一句话就否定了我的智商。简直令人想咒他得痨病。

也许是头目二号的人看着倒地不起的头目一号,愤怒的青筋爆了满额,面色黝黑得像刷了沥青,冲我破口大骂,“龟孙子藏头露尾,竟敢暗箭伤人?!你若没种下来,就等爷爷先活剐了这三年不屙屎的狗东西,再上去收拾你。”

“不用了,我这就下来。”其实他不叫我下去,我也要下去的。好管闲事和见义勇为差不多一个意思,情急之下我的脑细胞运转有碍抓什么扔什么——把这间茶楼的一只翠玉玲珑杯扔出去不止;而且,还没钱赔了。

我本欲黄龙直捣飞流直下,结果被那几句抑扬顿挫的骂词震岔了气息。临空的步伐一乱,彻底不受控制地照说话人的脸面重踹了一脚。方才还耀武扬威满嘴喷粪的头目二号立马眼泪与鼻血齐飞,痛苦万分状地蹲地上去了。阿弥陀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面面相觑噤声不语的一众菜鸟面前,晃步走向罗裤衩。只见他先是面露惊疑,接着阴霾一扫全然放晴,最后纵声大笑对我开口,“你这朋友我是非交不可了。我倒有心邀你去我的寨子喝一杯喜酒。只是……怕你不愿……”

“如果是罗兄诚心相邀,便是有去无回的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何况只是去见见我那如花似玉的嫂夫人,万谢还来不及。”

“我这人皮粗肉糙的挨顿板子倒没什么,可惜白白连累了简兄你……他们人多势众,怕是今天我俩都难全身而退了。”

“这有何难?”我满脸笑意地看了看他,对他说,“罗兄,你晕船吗?”

我本想问他是否晕机,不过碍于所有的观众都知道那种会飞的钢铁大鸟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瞎掰有罪,不得不临时改口。

裤衩不明就里得瞪大眼睛看我之际,已经被我架上肩头。脚踩穿街越巷的风,我带着他在一阵喝骂与箭雨中,飞远了。

天空中漂浮着巨大蜉蝣似的的云,我跟随裤衩在山里迷宫般的小道间左窜右跳。生气勃勃的草木在呢喃密谈,芳香悱恻;不受束缚的鸟兽在奔驰飞翔,行色倥偬。我们俩人都自来熟得很,头一个时辰还“罗兄”“简兄”地互相客套,同行一路已经可以挥拳相向,热热络络爱怎么称呼怎么称呼对方了。我实在喜欢这个不苟礼法不拘小节的家伙,举止豪放用词生猛,皮开肉绽也能放声大笑。是个人物。

雷诺寨在成片成片高大富盛的樟柏桕桐的掩映下,宛如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几个山贼兄弟正在柴火上烤着全羊,熟热的羊脂散发出一阵阵油腻的膻气。裤衩告诉我,他还有个弟弟。

罗家老二诨名叫作“馒头”,与“裤衩”二字遥相呼应,图一个“衣食无忧”。不过他鄙视这绰号不够雅致,非要给自己取个名字叫罗汜,大约是为了怀念生他养他如今却远远相隔的汜河。

早在我们这个时代,考古装逼,便已蔚然成风。人生憾事不老少,最大不过怀揣一颗嫖客的心,却长了一张阳痿的脸。据裤衩介绍,馒头成天以为自己是山贼里的孔仲尼,超凡拔俗,幻想光宗耀祖。与寨里所有的人全都话不投机半句嫌多,生平最好骚文弄墨,尤其是写那种谁也认不出来的繁体字。甚至打鼾放屁的样子也刻意与众不同,故作一副旁人无法企及的哲学家的风采。举例而言,你和他讨论炸酱面,他和你讨论形而上学。恨不能掐他一个半死。然则抱怨的言语虽多,裤衩谈及自己的弟弟,神态形容间的标榜和宠溺倒是丝毫不少。

我们都是猿猴的后裔,但是显然,罗家老大比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更亲近祖先。馒头却生得和他不似一分。青灰长衫,衣襟敞得很开,露出酥胸半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的一个男孩,从头到脚一点没有山贼的范儿,反而像足一个满腹酸诗的读书人。他抬起头从木格窗里朝我俩哼唧一声,又闷了回去,也算和我打了招呼。

裤衩满脸憧憬,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将一个包裹递给了一个名为李夏的瘦小丫鬟,吩咐她为屋中的新娘子海姑娘更换嫁衣。然后还不忘再三叮嘱,一定要轻手动作,万不可碰疼了对方。

肉麻得臭要命。

过不了半晌,李夏突然发出一声瘆人之极的尖叫,惊惊惶惶跑了出来。她的脸颊涨得半红半白,活像只熟桃。形如怀揣幼鹿一般,你甚至不消凝神,都能听得见从她瘪瘪的胸腔后面砰砰乱跳的剧烈声响。先前还口口声声“海姑娘是我见过最美最美的人儿,比年画上的嫦娥西子美出千倍万倍”的小丫鬟,现在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我……我我……他他……他……”

新郎倌一下乱了分寸,一张脸像撒上盐的蜒蚰那般抽动起来。三步并俩,奔进了房。

我跟随其后一起进屋,看见那个静静端坐床头只叫裤衩魂不守舍的海姑娘——裤衩所言不虚,他真的美得般般入画不似凡人,硬是将我这半生所见的各色美人统统衬成了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