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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5)

“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往前行去两步,却被身后之人出声唤住——

“微臣还未向皇上道喜。”

杞昭掉过头来,冷冷相视道,“温将军说笑了,朕的亲信都是一划的志广才疏,哪里还有喜?”

“从女温子衿不仅天资聪秀貌可沉鱼,更识书达理,博览古今。皇上将娶后如此,还不值得道喜吗?”那玉面郎君阔步而去,仰面大笑,“大哥由国公变为国丈,甚好!甚好!”

经了一闹,去甘棠殿向皇祖母温太后请安的时辰也延误了。秦开回了府,杞昭毕恭毕敬在门外候立了半晌,方才有个婢子打开朱门,前来回话。那婢子名唤”白芍“,眉眼虽非十分俏丽,却因身姿纤秀袅娜,也有几分可人颜色。见得皇上立刻叩首在地行了大礼,似是怕被怪罪般战战兢兢地说,“太皇太后方才入睡……不、不堪惊扰,皇上就请回吧……”

仿若早有所料,杞昭径自一点头,当即掉头而去。

“奴婢……奴婢寻人替皇上掌个灯吧!”

“不用了。”

夜色重,春意浓,流萤点点。款款清香时沉时浮,四处海棠艳绝人寰。

一个少年身影傍着月色折返孤宫。

温太后不喜欢杞昭,是因为她不喜欢杞昭的母亲,唐乔。

她不明白一位独宠于后宫的绝色美人为何总是眉眼怏怏,郁郁寡欢。甚至于皇子诞生后这位美人向肃宗皇帝上了一道表,以“贱妾命薄缘悭,不堪侍奉”为由提出要待发清修。屡劝无用,肃宗又实在舍不得降罪于她,只得在宫里为她建了一座“未靥庵”,让她独居其中。

这在温太后眼里,端的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唐乔故去得早,宫中已无多少人记得这个以姮娥自比、嫠居于深宫冷庵的“乔夫人”。便是杞昭对母亲的印象也模糊得很。

似乎她总是着一身素色衣裳,隔着几步看着他,蛾眉轻颦,一双眼眸似笑似怨,随后又堪堪走远。

温太后不准许唐乔亲近自己的儿子,而将尚在褓中的八皇子交给了萧贵妃抚养。肃宗的八个儿子,萧贵妃一人诞育了四子,可见在唐乔入宫前,也是极得眷宠的。她对杞昭倒也视若己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再多关怀到底不是亲生母亲,自幼见得杞仲、杞晗承欢于萧贵妃膝下,那般歆羡,那般怅惘,又何尝有人知道。

母子二人间最亲密的一回相见,也不过是唐乔手把手地教了六岁的杞昭写过一帖《长相思》。

花覃覃,雨覃覃,怯作琴丝几未谙。周郎殢曲间。

朝凭阑,暮凭阑,千里征鞍谁与弹?相思又一年。

唐乔的字迹飘逸大气,若峰岭险绝,极见功力。莫说寻常女子及不上,便是宫中那些以书法见长的学儒与之相较,也得相形见拙。

宫里一度流传,乔夫人入宫前曾与另一男子缔结过“白首之约”。那些或是“琴瑟和鸣”的风流韵事,或是“狐绥鸨合”的龌言龊语,都让成年后的杞昭觉得屈辱不已。他渐渐明白了这首名为《凰求凤》的《长相思》正是母亲唐乔所作,而词中这个“芳心初萌,故意弹错琴音来引得周郎回眸”的“小乔”也是暗指她本人。

可这个“周郎”似乎如何也不可能是他的父皇。

那么,又会是谁?

花饶水清,乌啼蛰鸣,月色漫朱楼。不时有琴音和着歌声透窗而出,唱曲之人的嗓音清润且悠长,绕梁而不绝。

一青衣束发的年轻男子端坐木案之前,一架古琴置于其上。观其样貌,绝非外人所传的“妖冶媚惑”,反倒清而有骨秀而不俗,言谈举措也不如一般伶人那般搔首弄姿拿腔拿调,分明就是个干脆爽落的男儿郎。素指轻挑琴丝,似打趣道:“今日我便又听得人说,‘也不知这唐峤的容色何等妖冶倾城,竟惹得独居多年的首辅大人不惜世人偏见,将他纳入了府中。’”

“温某仰慕先生仙名已久,故而请来一见。”温商尧轻咳一声,毫无血色的面庞浮出一笑,“不料反倒辱了先生的名声。”

“市井之徒尤爱因妒生谤,国公胸怀苍生社稷,定然无暇将这些饶舌难听的放在心上。”

捧起茶盏轻饮一口,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复又面含淡淡笑意听眼前人弹筝轻唱——

“执笏弹冠。相庆处九重恩渥。凝望眼。豺狼当道。谩萦心曲。啮雪常持苏武节。埋轮要挽张经毂……”

这段唱词取的是《鸣凤记》的第五出《忠佞异议》。全戏尽致鞭挞了明朝的奸相严嵩,犹是最后严党失势严世蕃伏诛,可谓大快人心。

温氏兄弟一概擅弦笙,通音律。曾有人欲奉承拍马,直说那句“曲有误,周郎顾”的民谚怕是自此就得改了。温商尧仍是垂眸淡笑,倒是恰巧跨门而入的温羽徵面色有愠,出声喝道:“唐峤!你选这《鸣凤记》的唱段可是桑槐暗指有心讥刺,拿我大哥和那名臭青史的奸相严嵩相提并论?!”

“国公和严相自是不同的。”青衣男子盈盈一笑,又说,“若大将军嫌这曲子不吉利,唐某这便另唱一曲。”

“花覃覃,雨覃覃,怯作琴丝几未谙……”

这唱词一出,温商尧本欲捧盏饮茶的手稍滞了一下。他抬眼细看唐峤,一双眼眸愈见深晦,少顷才道,“这首词……你是何处得来的?”

“那日无意间入得国公的书房,见一幅字画高悬壁上,其上字迹虽与国公的相似,到底略逊骨力。”唐峤不慌不忙道,“可这首词却提得颇具女儿家心思,令人遂起相思,回韵悠长。”

第4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下)

若非春雨不歇,正是看花天气。朱雀门外,屹立于重重雨雾中的温郎庙已近竣工。钑金镂银,极尽铺张,油然而生的尊贵庄严之气也绝非一般庙宇可以媲美。可庙里供奉的非是那些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佛陀菩萨,而是一个塑了金身的俊美郎君。

温羽徵跨入庙门之内,仰脸看了看自己那丈高的金像,早是抑不住满眼得意神色。

庙里的主持不仅是半路出家,也是温姓外戚。显然六根未净,见了温羽徵当下扑跌过来。诺诺说着,已将在京官员或是地方官员入京时来庙里捐的香火钱一一记载在册。

明里是烧香供佛,暗里行得尽是些吮痈舐痔、卖官鬻爵的勾当。

跟随身侧的李谦接过绢本,打开于掌间,出声念道:“兵部侍郎马开元捐东海夜明珠十颗、南海珊瑚一株;宗正寺少卿邢翰捐和田玉青花籽料贵妃镯一对;漕司转运使王岌捐黄金五千两;户部员外郎宋史桂捐绸缎一千匹……”

修长手指轻抚下颌,原本唇角妖娆轻挑的温羽徵听到这里毫不节制地大笑出声,“绸缎一千匹……这宋史桂莫不是以为我要开绸缎庄?”

李谦稍稍一合绢本,躬身笑道,“小翎姑娘见了这些上好绸缎,想来欢喜得很。”

“还是你机灵,想出了这么个妙法子。”扬手一拍李谦那憔瘦佝偻的肩膀,温羽徵笑道,“我将这些东西带进府里,大哥若是看见,保不齐要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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