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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31)

“皇上适才言及的那个‘他’,可是……温商尧?”

原就一身伤痛哪里都疼,听了这个名字更是羞怒一并而起,本来挥手扬鞭只是虚张声势,这一记便结结实实打在了少年的屁股上。“朕什么时候提过那人的名字了?!朕说的那个‘他’……那个‘他’是你的叔父秦时如老将军!”浑似不解气般又拿马策捅了捅少年的胳膊,面红耳赤地辩道:“朕一直听闻,当年朕尚在襁褓之中却被军中的羌人细作掳了去,可是秦将军不惧生死,带领一队骑兵杀入敌营,将朕救了回来!若非惦记此番恩德,就你这总爱自作聪明的榆木脑袋,朕早杀你千回——”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钻心之疼倏然泼了他满眼浓墨,耳畔一阵似为疾风扫过的轰鸣,一时竟已人事不知。

“娘,难受……”

周遭一片不见五指的黑,万物无声,唯有风声猎猎作响。

“娘,昭儿羡慕七哥……宫里好冷清,父皇与贵妃娘娘都宠他护他,唯独昭儿无人理睬……娘,昭儿难受……”

“这么烫?”温商尧以指背探视着杞昭的额角温度,微微蹙起了眉。

听见这个他曾拼死救来的小娃娃梦中哭唤娘亲,不免又教他忆起,自己于宫中再见到他时已是五年之后。

年幼的八皇子无人管束地在宫中乱跑,一不留神竟从后宫跑去了天子问政的玄武殿,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念些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根燃过的松枝在地上涂画。

“朕这儿子竟是傻的!”瞧见独自蹲身玩耍于殿上的杞昭,肃宗扬手一指,与左右笑起,“竟能在朕的朝堂之上闷头玩耍,这般痴顽,哪像是流着朕的血!”满朝文武循声复议天子,知道肃宗格外宠爱七皇子,便又大加夸许杞晗一番。唯独同立于朝堂的温商尧朝那懵懂孩子投去一眼,又挪开眼眸淡淡笑道,“八皇子小小年纪便能这般心境恬静,遇事沉稳,实有陛下运筹帷幄,奄掌天下之风。”

“爱卿之言……似也有道理!”一听天子之言,百官便又倒过口风夸赞起了杞昭。

待退朝时杞昭仍在殿上玩耍,群臣一一经其身侧,他也只自得其乐地闷头向下,唯独温商尧走过时驻了驻脚步,这才听清他喃喃念的竟是那句:朝凭阑,暮凭阑,千里征鞍谁与弹……

温商尧怔了怔后举步欲去,岂知身后那小团子竟站起身来,一壁环视四周一壁大哭:“娘……”

他复又怔立片刻,便还是摆着大氅,头也不回地去了。

半梦半醒的恍惚之中,昏睡榻上的少年隐约觉得有人在轻抚他的额头。那人的手指修长冰冷,却以拂弦似的温柔力道抚摸自己的额头。怪得很,始终萦耳不绝的风声于那手指轻拨中竟渐渐消弭。昏迷于龙榻之上的少年随即听见了来自人间的声音,那声音动听而疲惫,偶或带出几声轻咳。

茫茫尘世里,芸芸众生间,似乎只有这个声音是为自己而唤。

他忽然睁开眼眸,便又与那双眼睛咫尺相对——

眼廓又深又长,眸光岑凉如水,还碎碎浮动着一些烛火的光影,譬似夕照朦胧温存。以前觉得温子衿的一双眼睛似她的父亲,这一细瞧方才顿悟:到底只似了三分。多情之人怕能自其中看出柔肠百结、情思悱恻,无情之人分明又能看出拒人于外、沧桑苦涩。这一眼对视直教杞昭骤然心慌,暗暗忖道:这世间若有能与这双眼睛坦然相视的,非是道行千年的精怪,定是心如止水的和尚。

那人见自己醒了,将手指从自己脸上挪了开,不凉不热地问了声:“哪里疼?”

许是摔滚在地时一路碰磕,下体痛如针扎,杞昭不由害怕:朕还没成亲呢,莫不是就这么变成公公了?可这番耻于教御医听见的话更不能教眼前这个男人听见。少年天子将起了热度的脸往褥子里塞了塞,仅留下一对黑黢黢眸子滴溜乱转,“朕哪里都好,不牢你费心。”

“陛下不必羞赧,”温商尧俯下身去靠近对方,像是刻意的揶揄与捉弄,二人的面孔凑得极近,眼睫几若互相缠结,鼻尖隔着丝缎褥面轻擦一起,启了个笑道,“这一丝不挂的龙体,微臣也是见过的。”

“你、你胡说!”几若不可闻的一阵草药清香随着他的靠近飘入鼻端,更逼得杞昭脸颊涨红,结结巴巴出声辩道,“朕才没有……才没有在你面前一丝不挂过!”

“当真。”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复又坐正于龙榻旁,虽然面色依旧淡然如许,可一双深长眼眸已隐隐有了笑意,“当时陛下与只猫儿一般大小,不单赤身露体,还尿了微臣一身。”

“你信口开河!欺君罔上……你这奸佞,该当何罪!”

“看陛下精神擞然中气十足,想来已无大碍,微臣这便告辞了——”只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之感须臾就要离了去,杞昭慌张探出手去扯住他的袖子,眼神闪躲着说,“你且留下,朕尚有话与你说。”见那人重又坐下,顿了好片刻,才问道,“朕即要大婚,宫里便有了女眷——朕且问你,该如何处置七哥?”

“陛下是真龙天子一言九鼎,如何处置自己的臣下,无须过问旁人。”

杞昭茫然一惊,问道:“朕若将七哥放出宫去,也可以?”温商尧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杞昭听了更惑一分,于是又问:“朕若不想娶你的女儿,也可以?”温商尧面露极浅一笑:“子衿年纪尚小,我亦有私心将她于身旁多留几年,这大婚之事暂延也好。”

“可纵是不娶你的女儿,朕还是要亲政的,也可以?”心里莫名好一阵不痛快,这番回答恭敬有礼滴水不漏,倒教自己往日的忧心与惊惧显得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微臣尚有三个心愿未了:一者,力推新法,燮理朝纲;二者,削撤藩属,收复故土;三者,拓疆辟壤,福流后世。”男子俯下眼眸看了少年天子一眼,以一个揶揄口吻淡淡笑道,“陛下亲政之后若能允此三愿,我这推毂之人自会告老还乡——运气好些,尚有可能拖着朽病之躯,享几年人间清福。”

“什么‘告老还乡’?!什么‘朽病之躯’?!你才这般年纪谈什么‘告老还乡’?!你……你打算弃朕于不顾,袖手不管了?”

温商尧轻咳了数声,几乎大笑道:“陛下不总切齿相恨,但觉这管束诸多的温商尧令人生厌得很么?”再不拘泥恪守礼数,言辞口气亲昵得浑然不似臣子对待君主。

“欸,温商尧,”一日不揭开那个疑惑,便一日教他睡不安生,彼此泯默无言半晌,他长久凝视着他的眼眸,终究怯怯问出一声:“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从未想过会被这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一问,稍一愣神后微微颌首道,“自然。”

“她人呢?”

“已为他人之妻。”

“她为何不嫁你?”

深及千尺的眸底略起几分潋滟笑意,咳了一声道,“她又为何要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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