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无情物(原版)(49)+番外

鬓边白发甚是打眼,他竟这般一动不动站立良久,连眼皮也不瞬一下,仿似化作石头一般。

“师父?”

唤他一声,没回应。

“师父,这是自前线送来的战报,里头还夹着一封……莽古尔泰给你的亲笔书函。”

约摸半盏茶之后,寇边城才自那件征衣上挪开眼睛,回头对单小虎露出一笑:“也不知为何,自授下镇西将军大印,总想起小时候在父亲军营里的事情……”面上这分笑意本就颇苦,顿了顿,眸中更添一丝怅意,“原以为都忘记了。”

曾有一阵子父亲其人已在记忆里变得十分模糊,只依稀残存几分印象,自己的五官与父亲颇为肖似,一样是又深又长的眼廓、薄而分明的唇……余下的一概不记得。

不记得许是源自不理解,当年贺雪雎不理解,明明是君逼臣反,父亲为何不肯拥兵自立与明廷拼个鱼死网破,却偏偏甘愿在菜市口受下千刀万剐?而今寇边城自掌帅印,昔日情融于今日景,便突地想起自己本姓为贺,想起十岁便跟着父亲戍守边疆,日日打马长歌,甚至连那四五岁的小儿光景,父亲手把手教自己摹字的画面也一时清晰起来。

童声脆嫩,纸上字迹亦歪歪曲曲,那黄口小儿边写边念:忠、孝、悌、忍、善……

合着这被父亲寄予厚望的五个字,这些年也就独独做到一个忍字,忍得东厂大狱中的非人折磨、忍得飘零塞外之苦、忍得寄人篱下之辱、忍得向喜欢的那个人砍上一刀……

为了太和殿内那把金漆九龙椅,没什么忍不了,亦没什么舍不得。

单小虎恭恭敬敬递上战报与书柬,见寇边城读信时突地眉头紧锁,眸色一深,似一团阴影自眉眼间掠过,面上神色更难辨是忧是怒,纵是向来缺心少肝如他都瞧出其中不对劲来,忙问:“那后金鞑子……不答应结盟?”

寇边城也不答话,读罢便将手中书信置于烛炬之上,直至焰苗烧至他的指尖方才放手,两张薄宣转眼燃烧殆尽,化为一缕烟灰。

“师父,你又何必对那些后金鞑子如此客气,那莽古尔泰愿意结盟那是最好,倘若他不愿意,大明军难堪一战,可狼角湖的弟兄大多是生于马背、长于马背,丝毫不惧鞑子们的铁骑!”

“你太躁了。”寇边城摇了摇头,“他答应了。”

单小虎一时脑瓜溜不过弯儿来,愣神道:“答……答应了?”

“当然会答应。明廷向来不肯议和,君臣上下一意主战,然而皇太极初继承汗位不久,四大贝勒必然面服心不服,镶蓝旗的阿敏甚至有心另立门户……无论皇太极是否真有窥伺中原的野心,他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巩固自己在宗族内的汗权,而非与外人拼争。”

“师父,恕徒儿多嘴问上一句,你是真打算按盟约上说的与后金分疆而治,从此二帝共视天下?这……这恐怕……”

“这恐怕将会遗万世之臭名,是不是?”寇边城替他把话补全,继而放声大笑。这笑声中谑意明显,俨然不惧什么“万世臭名”。

单小虎噤不敢对,可心里却七上八下好一通擂鼓:自己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历代明帝与朝堂内外的士子皆以“无汉唐之和亲,无两宋之岁币”为傲,甚至几日前无意间与那木头脑瓜的探花郎漏了口风,对方也如遭雷劈一般,当场失色。

“目下大明天灾人祸,百废待兴,莫说我夺帝位需外力襄助,纵是成事之后,我也需要时间。”语声从容肯定,华美如绒,神态间竟有一派殿上天子亦不及的帝王气象,“我需时间废除弊政、休养民生;我需时间强兵富民、整饬边防;我需忍得这一时苟且,以换来后世两百年的盛世太平。”

单小虎仍是不解:“既然鞑子们都答应了,师父你又这般伤神是为什么?”

“后金虽答应与我结盟、助我夺位,可莽古尔泰不要金银美女,不要城池土地,他要的是……大宝法王舍利。”

“我看那块石头平平无奇,远没传言里那么神乎其神,你重伤时我曾试图以它救你性命,可丁点神迹也没瞧见。”还以为这难得的一脸怅色是为了甚么,心说原来就为了那块破石头,单小虎不敢在自家师父面前托大,挠头笑道:“难道师父你真信了那些传言,想靠这舍利长生不死吗?”

寇边城回眸看着单小虎,不答反问:“你不想?”

单小虎想了想,如实答:“我不想。这一遭我活得还算痛快,上不愧青天,下不愧父母,已经值了。”

“我也不想,但莽古尔泰未必不想,皇太极未必不想。”寇边城嘴角微微一勾,神闲气定,显是早已谋得深而图得远,“这大宝法王舍利不仅能换来一纸盟书,倘若能以它引得后金宗族不和,内院火起,到时得利的更是我们。”

“师父如此为难,可是因为那舍利子现下在叶千琅手里?”见寇边城不做声却神色微凛,显是自己一语中的,当下笑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难处!能骗就骗来,骗不来就夺来,实在夺也夺不来,那就拿肉石、玛瑙之类的充充数得了,反正那些后金鞑子又不是当日鹿临川自藏地请来的高僧,想来也没亲见过舍利……”

“能相似七八分的赝物并不难寻,可它牵系的是江山,是万民,赌本太大了,我输不起。”寇边城长叹一声,自嘲般摇头苦笑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好像又输了。”

单小虎正与自家师父说话,突地听见帐外起了一阵骚动,显是有人擅闯大营,寇边城自然也听见了,眉心蹙得更紧些,道:“出去看看。”

帐外的守卫原先纵作齐整两列,此刻已将来人团团合围于中央,手中刀剑皆已出鞘,却只是假作威势而不敢上前,倒是来人每近前一步,众军士就往后退一步,如此围而不攻你进我退,直退到了将军大帐前。

见寇边城走出帐外,众军士方才往两旁散开,让自家将军与闯营之人打了个照面。

正是明月素影,眉眼鲜亮。

寇边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眉心毫未舒展,唇边却已不由自主地噙起一笑:“叶大人。”

说是闯营实也不像。换下那身鳞爪飞扬的飞鱼服,叶千琅眼下白袍素带一身常服,腰间也未佩刀剑,听见寇边城唤自己,便也抱拳回以一笑:“叶某来向寇兄道个别。”

见寇边城不接自己的话,叶千琅又道:“叶某已向皇上辞了官,明日就随魏公公离京,同去凤阳看守皇陵。”

寇边城微阖长眸,眼神深沉,面色更是喜怒难测,如此沉默片刻,才道:“你这是在逼我。”

“我不该瞒你,”实则方才月下一眼对视,心里就已通透了七八分,寇边城只当对方眼下这般不痛快是情人间的捻酸吃味,于是轻轻叹口气道,“我确实向皇上求赐了这门亲事,遂平公主也确实颇钟情于我,可现下情势危急,倘若我不瞒你,就凭你这眼里不揉沙的脾性,只会平白误了自救的时机。”

上一篇:无情物[自荐版] 下一篇:长曲待谁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