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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物(原版)(21)+番外

哪知这昏迷不醒之人忽地睁开眼睛,越无防备之力出手便越是狠辣,袖风如刀,直逼咽喉。

若非早有准备这人睡着的时候碰不得,这一击非直接取了他的性命不可。寇边城拂出一掌,抵消扑面而来的劲力,然后顺势轻轻捏住叶千琅的下巴,将口中衔着的野莓喂进他的嘴里。

另一手则罩于他的后心要穴,气随意走,将内力源源灌入。

真气到处,热浪激涌,叶千琅正神思不清,依稀感到自己被来人轻拥怀中,四围炉膛也似的滚热,周身冷意登时全消。一双唇又被一条舌头撬开,他便将它咬在齿间,贪婪吸吮,两颗野莓在唇舌间传来递去,渐渐软烂,丝丝绛红汁液溢出口角。

他们喉骨起伏滚动,吻得越发急切热烈毫无章法,恨不能将对方的唇与舌都嚼得烂了,合着满嘴的酸甜浆液吞咽入腹才好。

热吻过后,寇边城却作冷峻面色,凝眉道:“你太心急了。大红莲华经何其生猛凶险,你重伤未愈,根基未稳,倘若我再晚来一时半刻——”自己截住话音,摇了摇头,方知后怕是什么滋味。

叶千琅复归清醒,看清来人眸中的关切之色,仍淡淡道:“一颗头颅寄在别人手上,到底不妥当,早些复原才好。”

听出对方仍是不信自己,寇边城倒谑道:“敢问大人身上还有哪一寸地方寇某没看过,没摸过,没亲过?大人竟还如此生分,实教人心寒得很。”

“小弟是赤条条无遮无藏,可寇兄却至今不肯坦诚相待,”叶千琅凤眼斜飞,神态冷峭,“到底是谁生分?”

寇边城见对方问得坦荡,略一沉吟,便背过身去,解开了身上衣袍——

袍子滑落宽阔肩膀、健壮肌肉……一身凹凹凸凸的伤疤赫然眼前,或狭如柳枝,纵贯错杂,或圆如铜钱,横陈分布,这些伤口虽早已结痂留疤,如今看来仍是触目惊心,可怖至极。

叶千琅背上也有些幼时留下的鞭痕,却远比不得眼前惨象,他细细端详寇边城身上的伤口,伸手落在他的肩胛处——左右肩胛各有四粒蚕豆大小的洞孔,静了片刻才道:“这是‘锁龙钩’。”

寇边城颔首,语声平静:“不错。”

“龙乃鳞虫之长,龙既难逃,人更难逃。各以一对烧红的铁钩刺穿左右肩骨,将人犯吊起,待得铁钩冷却,便与骨肉完全相融,取下时必将皮肉与骨头一并撕烂,徒增百倍痛苦。”

手指循着伤疤缓缓下滑,又定在对方后背一块开阔地方,只是上头布满凌乱交错的疤痕,浑似皮糜肉烂,十分惨烈。叶千琅又道:“这是‘琵琶行’。”

寇边城仍是颔首:“不错。”

“将竹子削成尖刺,替代琵琶面板上的弦线,将竹刺扎入肉中,再将琵琶在背上来回搓曳,不过须臾皮肉便会褪尽,惨露白骨。”

叶千琅复又伸手抚摩寇边城的腰肢,他腰部劲壮带力,摸上去硬如精钢,可腰周却密匝匝地布着一圈伤痕。

叶千琅辨了片刻,道:“这是‘腰缠万贯’。”顿了顿,又道:“施刑时,先以带刺的铁索紧勒腰部,再由两名狱卒各自牵拉绳子的两端,力竭不止,直至人犯肠穿肚烂而亡。”

寇边城颔首道:“不错。”

无论锁龙钩、琵琶行还是“腰缠万贯”都是东厂大狱中的酷刑,叶千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早已见怪不怪,自然也能一眼道出这些伤痕的由来。只是想见昔日鲜血淋漓的惨象,也不由叹道:“能自东厂大狱逃出生天,活到今日,寇兄实乃奇人。”

“今日我便与你坦诚相待,”似是回忆起狱中种种境遇,寇边城闭目静了片刻,突地轻笑一声,“我非一刀连城,也非寇边城。我本姓贺……家父便是那个的‘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贺承悭。”

“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下场便是磔刑于市,整整剐了三天,三千三百刀。

时努尔哈赤已割据辽东,初露窥伺中原的野心,贺承悭率军坐镇关外,日夜厉兵秣马,葺城墙,造火器,积极加固辽西防线,更连连上表朝廷,请求西联蒙古出兵袭金,遏止努尔哈赤的势力继续扩张。

言官本就重文轻武,担忧武将称雄,将不利于自身升迁,而阉党更是惶惶难安,他们已将国库掏得半空,唯恐一旦朝廷要增出大笔军饷,就再糊弄不了万历帝。何况努尔哈赤每每朝贡之时,必对这些京官多有打点,是以两派虽素来相争不下水火不容,可这回倒难得一个鼻孔出气,不但竭力否认后金有僭盗中原之想,还反咬贺承悭拥兵自重,西通蒙古,显是意图谋反。

万历帝耳根子软,当即连下数道急诏将贺承悭诈回京师,以“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罪名将其逮捕,处以磔刑。

行刑当日锦衣卫把城中百姓全都赶上街头,只说为儆效尤,人人都得围观这乱臣贼子受刑。

百姓们大多久闻贺将军能征善战,也都敬他数十年戎马倥偬为国戍边,行刑前,还有一妇人冒死上前来给他送了一口菜粥。

甚至那最石头心肠的刽子手也于心不忍,竟冒着杀身之祸跟他说,待做样式地割上几十刀后,就一刀送将军归西,免受这千刀万剐之苦。

可贺承悭断然拒绝,唯一请求便是解开缚于柱上的手镣,让他得以面向紫禁城,最后跪拜天子。

“既是陛下要老臣领受三千三百刀,老臣少剐一刀便是不忠……”贺承悭双膝着地,叩首道,“承悭一生磊落,仰不愧于君国社稷,俯不愧于黎民百姓,是忠是奸,自有千秋青史为证!”

言罢白发将军老泪纵横,围观众人亦潸然泪下,唯独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立在人群背后旁观一切。

他眼中无泪却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臂上伤口亦被震裂,鲜血滑落袖口,滴滴落在地上。

他不恨龙椅上那个不明是非的昏君,不恨朝堂里那些颠倒黑白的言官阉党,不恨东厂狱中那些受刑后纷纷倒戈的部下将领,却独独恨自己的父亲。

恨他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如此不世英雄,却抱定一腔愚忠,至死不悔。

忠得可叹可怜,愚得可悲可笑。

他刚被救出东厂大狱,将将捡回一条性命,又不顾危险赶来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程。

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他能熬过狱中的酷刑拷掠,却经受不住眼前景象,这一刀一刀,犹如剜在己身。

疼。疼至五内,疼入骨髓,疼得此生此世再不会忘记。

行刑三日他每一日都去了,千刀万剐他每一刀都数了,剐足三千三百刀他的父亲方才咽气,果是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血肉模糊的尸身仍然面向帝宫,跪着不倒。

最后一刀剐毕,少年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不及陷入昔日情景之中,寇边城忽感身后人张臂将自己环住,继而便是一双冰冷的唇贴在了自己背上。

那人吻得这样细致贪婪,以湿润舌尖描摹着每一道可怖伤痕,全然不遗一处。而那些早已不痛不痒的伤疤,竟也渐渐有了一丝酥麻知觉,如枯木新芽,行将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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