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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45)

就像发烧只是外在表现,感冒也不是单纯的某一类、一板一眼的疾病,“抑郁症”,这一心理上的疾病,也拥有着不同的表现。

林格这种症状,更接近于“微笑抑郁症”,也被称为“阳光抑郁症”。

越是幽默、越是开朗,越容易患的心理疾病之一,患病者有着类似的心理特质,在外人面前活泼开朗,实际上不太擅长排解或发泄出情绪。时间久了,就对自己的人格认知产生巨大的分歧。

在公众场合下的每一次笑都是疲惫,都在消磨着她本来人格的养分。

一部分患者在亲人面前才会卸下面具,而林格,她那不敢言说的恋情,只有在独处时才会反复折磨她。

幸而她及时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没让这种糟糕的疾病演变更严重。

这个兰花纹身,是林格在割伤手臂一周年时去纹的。

纹身师是一个酷酷的红头发大姐姐,有着与酷炫外表不相符的温柔声音,而在看到她手臂上这一道横着的伤痕后,还第一时间丢了香烟,并大声叫助手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林格没想好纹什么,她只想要一个能够遮挡住伤疤的图案,就像正式和生病的岁月做个告别。

纹身师姐姐拿来图册,含着清凉的薄荷糖,压低身体,柔软地问她,有喜欢的图案吗?还是,她专门为她设计一个?

林格想了好久,问她,可不可以纹一朵兰花。

纹身师一口答应,问她,是想要什么样的兰花呢?一般来说,客人选择的图案都有特定的含义,兰花也是,想要悬崖上的兰花,还是那种温婉的兰花?

芝兰。

林格说,她是忽然想到了“芝兰”这个词语,很美丽的香草,引申义是才质美好。

纹身师为她画了现在的兰花,优雅的、纤细却又有韧骨的兰草,即使无花无果,也有影影绰绰、动人的枝条。

纹到疤痕时,纹身师姐姐放轻了力道,轻柔温和地刺着颜料,小声问她,这样可以吗?

林格笑着说没事,都已经好了。

已经过去好久了。

都已经好了。

林格说:“不是,你猜错了。”

她往水杯中倒了一杯水,若无其事地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么能猜,你怎么不去买彩票。”

“纹身遮盖的那个疤痕整齐规律,”林誉之说,“排除被意外划伤的可能性,你用的水果刀?”

林格说:“你好烦呀林誉之。”

她皱起眉:“我不想和你谈这些无聊的话题,你要是有时间,不如去医院里多值班,多多治疗几个病人积功德。”

毫不遮盖自己的排斥,如果林誉之继续追问,她就要发飙了。

林誉之说:“我给自己安排了几天休息。”

林格端着杯子,喝了一口,缓慢下咽,让它滋润高烧后的咽喉。

凉凉的,不知道林誉之家中装了什么样的净水器或者过滤系统,出来的水都是绵软顺滑的,一点儿也不涩。

她的舌头也被林誉之养刁了。

“下次龙妈复诊,你也去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吧,”林誉之说,“免费。”

林格拒绝:“我不要,不检查就没病,一检查就完蛋。每次体检完,检查单一出来,都一堆大大小小的问题。”

“不要讳疾忌医,”林誉之平和地说,“你还这么年轻,好的身体是革命本钱。”

林格充耳不闻,她刚走了一步,又觉得头痛,蹲下身,缓慢地叹了口气。

林誉之单膝跪在她身边,他的跟腱似乎有些问题,没有办法做出完整的“蹲”这个动作。之前林格好奇,一定要他蹲下来试试,每次尝试都以林誉之后仰、跌坐在地而宣告失败。

他不能保持平衡,只能这样,半跪着,伸手去按她的太阳穴:“这里痛?”

林格唔一声。

林誉之大拇指暖热,按压动作也到位,不轻不重的,很舒服,不能拒绝的舒服。

心中感喟一声,不愧是专业医生,林格那些锐利的话不能出口了,就连声音也低下去:“嗯,有点。”

“你昨天烧得时间久了,头痛是正常反应,”林誉之解释着,一手按住她太阳穴揉,另一只手往后挪,抚摸着她后脑勺、被头发盖住的那一片,“这里呢?”

林格说:“没什么感觉。”

手指下移,大拇指指腹按一按:“那这儿呢?”

林格说:“还好,感觉很空虚。”

“因为高烧把你脑子里的水烧干了。”

“林誉之——”

“小声,”林誉之笑,“留着点力气养身体,别这么大声,耗费精力。”

这样说着,他侧脸,将耳朵贴得林格更近:“想骂我没关系,慢慢说,我仔细听着。”

他很香,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清晨刚刚洗过头发,清理了身体,从脸颊到脖颈都是淡淡的、檀木的味道,有些像绿檀,切割圆润的漂亮绿檀木珠子,还有些像两人做兄妹时候用的同款沐浴露味道——林格记得那款沐浴露已经停产很久了,她囤货的最后一瓶,也已经在去年春天用完。

这样似是而非的熟悉味道令林格有片刻的恍惚,而林誉之的脸颊和下颌又表明了此时再非昨日。

他的脸颊和下颌的胡子修得很干净,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林格不确定林誉之的祖辈有没有混入其他民族的基因,他的头发在太阳下有淡淡的、褐色的光泽,卷卷的,更明显的是下面的,也不是纯粹的黑,还有差点弄伤她的东西。林誉之的胡子也是黄种人少见的那种形状——不过他不喜欢蓄须,也不会留,从高中时便用一把手工剃须刀将它们清理干净。

只有在和她忘情过夜的次日上午,在他来不及清理之前,林格伸手可以摸到他脸颊上的胡茬,硬硬的,像八月中收割水稻留下的茬。

现在的林誉之脸颊比记忆里瘦削了不少,更清俊,也是他如今成熟感的来源之一。

林格骂不出口了。

她没办法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污言秽语。

她问:“林誉之,你的祖宗有其他国家的吗?”

林誉之说:“没有。”

他笑,手下动作不停,替她缓解着头痛:“怎么?想从国家的角度来批评我,骂我是个杂种?”

林格说:“我只是觉得你的胡须形状,有点像欧美人。”

林誉之说:“今天我没刮干净?”

“干净了,”林格说,“不还是能看出点轮廓嘛。”

“喔,”林誉之说,“没有其他国家,不过我外公的妈妈是塔吉克族的,新疆人。”

兄妹间重逢后,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交流机会,林格侧脸,不让哥哥继续替她揉。他的手腕估计又要酸了,林格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消磨一个优秀口腔科医生的手。

中午吃了林誉之煲的汤,中午小睡一阵,下午果真又发起烧来。林格吃了退烧药,从林誉之那边拿来退烧贴和毛巾、酒精,自己给自己尝试物理降温。身体不住地发热汗,她擦了一阵,想自己现在肯定臭死了,怎么林誉之一点儿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