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讨论髋关节置换手术术后并发症的文章只是我的第二稿,完成稿还存在我的手提里。”恰到好处的一个时间停顿,肖佑勾了勾嘴角,一张煞白的面孔仍然不见一丝笑意,“没关系,我个人对那篇论文也不是很满意,你拿去用好了。”
“肖佑!你什么态度!你在说我窃取你的研究成果了?”
肖佑身子往后靠了靠,闭起了眼睛,一脸“懒于争辩”的倦怠表情。
贺左嘉正好这个时候走入病房,正逢石剑波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大嚷。待他看见院长公子后立马又换上一副长辈一般慈眉善目的模样,向肖佑叮嘱了几声“好好照顾身体,尽早康复”便出了病房。
肖佑离开病床来到窗前,微眯起眼眸眺望远处,把很薄的嘴唇抿得更薄,只有梨涡,没有说话;而贺左嘉也选择静静立于他的身侧,看着他。
这双深嵌着的花哨眼睛前泌有一层水雾,带着盐沼的苦涩腥咸与湖泽的氤氲潮湿,终点始终落在身旁那个男人的脸上。
可那个被注视的人无疑是沙丘。
冷酷又荒芜。
两个人默然相对片刻后,其中一方终于决定打破这种要人命的沉寂。
“你这是在用‘摆烂’的方式考验我的耐心与忠诚度?”此时此地,贺左嘉以微微颤栗的手扳过肖佑的肩膀,声音干涩委屈,全然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我早已和卫娆或者别的什么女人划清界限……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好,我为你守贞!”
如同集邮集币者在与卖家商议价格,只因爱不释手而沦落于下风。
对于这个风流又任性的家伙来说,史无前例。
“不用。”肖佑的拒绝斩钉截铁,一脸无动于衷地凝视着交睫相距的那双花哨眼睛。
“你到底在躲什么……怕什么……”
“我的床伴并不比你的少,在‘放荡’二字上我们平分秋色,谁也不用为谁妥协——”
态度冷漠而言辞逞凶,贺左嘉感到心脏被一阵奇异的疼痛攒紧了,出于某种自卫机制的作用,他一挥手就给了肖佑一拳。几乎不遗余力。
一股酸涩的胃液涌上喉口,头部创伤未愈的肖佑摇晃了好些时候才勉强靠墙站了住。捂着胃部站了直,他说,“这一拳算我向你致歉,下一拳我就要还手了。”
卫娆停完车后,恰好于楼下遇见了丁晶晶,三个人一同上了来。
“我现在在学习油画,昨天还去了中华世纪坛艺术馆参观了西班牙绘画大师艺术展。”坐于丈夫病床前的丁晶晶开始喋喋不休和自己的表姐畅谈绘画和雕塑,她们两个人肩肘相挨,亲密宛若孩提少女,丁晶晶拿出手机给卫娆看里面的作品,“你看这幅作品——达利,对,正是达利。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画家,他的荒诞、怪异超越了整个宇宙的想象力!”
卫娆冲自己的表妹嫣然一笑,“你的胎教未免进行得早了些。”
“为了我的宝宝,”丁晶晶顺势做了个抚摸肚子的动作,也回以自己的表姐一个温柔十足充满母性意味的笑容,“我想我有必要好好提升下我的艺术修养——”
“鬼话连篇。”斜倚而立于两人身后的贺左嘉俯身朝丁晶晶的手机画面投去一眼,这个人前永远不置一句脏话的男人竟冷哼出一声,“你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你确实该好好提升些艺术修养——这幅该死的画,它的作者是毕加索。”
贺左嘉难得一见的无礼举止令病房的气氛变得非常怪异,丁晶晶尴尬不已,而卫娆则摆出长辈的姿态轻叱一声,“左嘉!”
唯独卫思嘉自得其乐,她走到肖佑的身边,仰起脸看了看他,“姨夫,你会坐牢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肖佑愣了一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除了一脸懵懂的卫思嘉依然仰着她可爱的脸蛋在絮絮说话,“老师说很坏的人才会坐牢,所以,姨夫,你不会坐牢的是不是?”
“思嘉,不知道的不许瞎说!”卫娆虎起脸一声呵斥,“你小孩子懂什么?!”
“我没有瞎说,我看见了也听见了。哥哥在家里为了姨夫的事情和叔叔吵架了,叔叔动手打了哥哥,后来哥哥还跪下了。我看见妈妈你去拉哥哥,被哥哥推开了。哥哥跪了好长时间,我早上起床看见哥哥还跪着——”对于贺宗伟卫思嘉始终叫不出一声“爸爸”,仅以“叔叔”相称,小丫头一脸自豪而标榜地说,“我还听见哥哥对叔叔说,姨夫是他一直爱着的人……”
如同《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懵懂于成年人笑容背后的尔虞我诈矫饰虚伪,一张口就揭开了赤裸真相。
如果不是被表姐牢牢抓着手心,丁晶晶几乎失声尖叫。
卫娆赶忙开起玩笑打岔,“肖佑,你还是穿病号服看着好亲近些,我可一直听老贺说,医院里的人私底下都叫你‘党卫军’!”
病房的窗帘柔曼飘拂,肖佑让自己的目光与贺左嘉的相遇,两个人在凝铸成铁的氛围中静静相视,旁若无人。
贺左嘉在等待肖佑开口,或者说,他在渴望他的表情有所变化触动。任何一丝情绪的流露都足以让他从冰封的状态中怦然回暖。
可最后除了寡然至死的沉默,他一无所获。
耸了耸肩,失望透顶的男人咧开嘴角大笑起来。笑声由原先的稀稀落落渐渐星火燎原,越来越大声而放肆。没有刹住满脸笑容的情况之下,贺左嘉很响声地吐出了一句,Fuck!
起身就走。
砰然作响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已经踏出门的贺左嘉突然又折了回来。这时他唇边的笑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轮廓分明的漂亮面庞里隐约掺合了一些旁人无法言喻的愤怒、鄙夷、轻蔑、甚至是……悲伤。
视线越过房间内四眼相觑的表姐妹二人,径直钉向了肖佑的脸,他全然无所顾忌地嚷出了声音,“去他妈的‘党卫军’,你连军妓都不如!”
贺左嘉说完这些,砰地砸上了门。
这回他真的走了。
第14章 补偿
夜深人静的时候,肖佑在他的病房里迎来了第三拨探视者,只有一个人,七院的院长贺宗伟。
天气偏冷,白大褂里还有衬衣、毛衣与领带。他的头发经过了卫娆的精心修饰,白发一丝不见而整个头型油光可鉴,显得一张脸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撇开年龄不谈,算不上俊美无俦也非是其貌不扬的贺宗伟与儿子贺左嘉长得并不太像。贺左嘉是调配了父母所有优点而生的顶级干邑,贺宗伟的挺毅面庞与硬朗身躯作为容器,杨婉兮的妩媚五官和艺术气质为其熏陶,再以他的风流天性扬优克短细细勾兑,不消斟品,近之便会不饮自醉。
尽管颅后的伤口已经缝线结疤,肖佑看上去仍不太好。眼眶微微凹陷,眼球透出血色,本就削瘦的脸庞更显尖锐,贺宗伟看了他一会儿,继而以一个很心疼的口气说,“不要再用镇静剂了,你应该知道那些东西对身体的副作用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