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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未识君(出书版)(60)+番外

作者: 尘印/千觞 阅读记录

舒流衣摇晃著骑上了戎骞旗赠他的坐骑,微弱地向他道谢。戎骞旗却一言不发,背对舒流衣,不敢看他,只因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拦下他。

偃旗息鼓回到上京後,戎骞旗那皇叔也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召见他时半真半假地揶揄道:‘一个宋国男人,居然也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亓哥儿,日後辽宋兵戎相见,你倒是要帮哪一边啊?哈哈哈……’

边上数名大臣也随皇帝齐声大笑。

戎骞旗恭敬地低下头,心里清明如镜。皇帝一直忌惮他手握大军,且在军中极得人望,对他心存猜忌,如今正是抓住了把柄。他应对间稍有不慎,便难免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失去了舒流衣,世间诸物也难再令他心动,他於是上表称病,交出了兵权。自此闭门幽居,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习武练剑,想藉此将舒流衣的影子连同心底无处排解的郁结忘怀。

至於舒流衣那些衣物字画、古玩珠宝,随戎骞旗回到府里後,便被他放进了最僻静的一间空房内,任尘土蛛网积满了几重铁锁。

他不愿再看到属於舒流衣的任何东西。

光阴如箭飞逝,府内草木枯荣了一岁又一岁。戎骞旗也一年比一年更为沈默寡言,连一双儿女都嫌他冷漠,不愿与他亲近。

环顾身遭,竟只剩孤寂与他为伴。

所幸戎骞旗已习惯了这可怕的孤独,唯有当夜间练罢剑,偶尔月下独酌,他会恍惚想起,曾经有那麽一个人,和他在如水月光里把盏言欢。

瑶池的月色,是否仍如他记忆中清冽?此刻的流衣,是否正同所爱之人情深款款,相依著赏月谈笑?又是否会知道,千里之外,尚有人在心头默念著他?

‘……流衣……’戎骞旗喃喃笑,饮尽杯中酒,拔剑起舞。

剑气万千,激扬回旋,比数年前精进不知几许,然而当年那个含著慵懒笑意,为他击掌赞叹的人,已永远不会再来看他一眼。

戎骞旗曾以为,自己此生将不会再踏足中原。世事却总是变幻无常。

这年宋国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辽帝听闻新君颇有城府,便欲借道贺之名派人前往汴京一探虚实。在环视朝中群臣後,将出使宋国的差事交到了戎骞旗手上。

一个已无兵权的皇室宗亲,身分显赫,足以担当出使大任,又不必担心其与宋国朝廷暗中勾结,危及大辽。戎骞旗接过诏书时,已对皇叔的心思一清二楚,只在暗中摇头叹息。没了与他并肩共享一切的人,他早就无心争权夺利。

叹归叹,皇命不可违。

一月後,他已坐在了宋国皇宫的御花园里,冷眼打量著坐在他对面那个新登基的青年皇帝。

瘦削、精明,眉宇间显露著励精图治的跃跃欲试。不过以宋国眼下的孱弱兵力,这新皇帝纵然有满腹抱负,也未必能如愿。新皇帝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对戎骞旗笑得谦恭,用笑容遮掩起向大辽称侄纳币的不甘。

确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戎骞旗喝著宫中佳酿,在心中微微冷笑,无意中望见席边侍酒之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个俊秀出众的弱冠少年,玉颜朱唇,眉目如画,竟比周围执扇操琴的数个宫娥更俏丽,眉眼间,却始终如笼著层淡若烟水的忧悒。

两缕乌黑的发,拂在少年微垂的眼帘上,叫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撩开发丝,好好看清楚少年那双含忧明眸。

皇帝没错漏戎骞旗刹那恍惚,笑著吩咐少年:‘画南,还不快给戎王斟酒?’

画南?!难道竟是流衣重病中亦为之牵肠挂肚的小南──冒家小公子冒画南?!戎骞旗盯著上前为他斟酒的少年,心思已飞到了数年前。

少年被这气度威严的男人瞧得心头忐忑不安,越发地垂眉敛目,斟完酒後便悄然退缩到一旁,极力想躲开戎骞旗的打量。

皇帝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只是笑。

翌日掌灯时分,少年便被宫中侍卫用一顶小轿,连同一只装著八哥鸟的黄金鸟笼,当做赠与戎王的礼物,送到了辽国使节下榻的舍馆。

少年乌黑的长发挽了发髻,簪著珠玉宫花。身上几重熏香华服,比那天更豔丽。脸上,甚至施了点薄薄的脂粉,美到极致,反而不像真人,似个精雕细琢的人偶。

戎骞旗坐在椅子里,看著这个比他的儿女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昔日那点妒意早被怜悯所替代。

当少年跪地膝行到他身前,战战兢兢伸手,来为他解衣带的时候,戎骞旗无声叹息,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你是冒画南。’他并非疑问,只因御花园酒宴之後,他就已经叫随从打听清楚少年的来历。随後立刻入宫,借大辽国威向皇帝讨下了冒画南。

那是流衣喜欢牵挂的人,怎麽能流落宫中,沦为狗皇帝的玩物?

他迎著少年惊疑不定的眼神,放开少年的手,淡然道:‘起来吧,我是舒流衣的朋友,不会来碰你的。’

‘……流衣?……’少年彷佛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痴痴地重复了好几遍。半晌,惊喜才缓慢浮上他的脸庞。‘流衣他、他如今在哪里?我想见他,求求你,带我去见他。’

他似乎怕戎骞旗不肯答应,猛地抱住戎骞旗的腿,颤声哀求:‘我只要见他一面,就一面……’

戎骞旗凝望少年满脸的期待,蓦然觉得这少年与他当年,何其相似。虽然於心不忍,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摇头,扑灭了少年心头最後那线希望。‘流衣已经有了心爱之人,你就算见到他,又有什麽用?’

冒画南急切的目光,顿时失去了光彩,黯淡得像即将熄灭的灯焰。

他全身都在抖,脸色即使隔著脂粉,亦如死灰。良久,才轻声问:‘那、那个人,待流衣好不好?有没有惹流衣伤心?’

戎骞旗一时竟怔住了。长久以来纠结心胸的,尽是流衣移情别恋,弃他而去,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秋凤舞,一定不会像他那样欺骗流衣,害流衣黯然神伤,所以最後才能俘获流衣的心,让流衣对之死心塌地……犹如醍醐灌顶,戎骞旗数年的积郁,突然间就像日出时的露珠,化为乌有。

‘流衣跟他在一起,很好。’他笑叹著,轻点头。

‘……那就好……’冒画南慢慢低垂下头。地面,逐渐晕开几点水迹。

戎骞旗却未留意,叫进随从,嘱咐那人为冒画南收拾间厢房入住。转身对还低头跪著的冒画南道:‘你若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我也不来阻拦你,只怕皇帝发现你还在宋境,会再派人抓你入宫。想要摆脱他,你只有随我回大辽。’

少年身体微颤了下,始终没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这样子,哪还有脸回家……’

这答案,早在戎骞旗意料之中,他了然颔首,没再说什麽。

夜间,戎骞旗起床斟茶,发觉对面冒画南的厢房中还透著昏暗灯火。想起明日便要启程回大辽,他於是踏出房门,打算去叫冒画南早些就寝。刚走两步,恰见冒画南房间的窗子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