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惚有了错觉,那好像就是禺强,不,是洛卿,他正含着温柔的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们在几步外停住。我也蓦然清醒。
那孩子看着我,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心口有闷窒的感觉,仿佛有一个小妖怪,正细细碎碎地噬咬着。我以为我早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这样?
我早就不爱那个人了。
恨,也都消磨干净了。
这种陌生的眼神,本来就该是最正常的。
此时我也看清了他身边的两个人。右边的是庄珂,左边的,是一个面容艳丽但衣着朴素的女人,她头上梳着高高的云髻,插着两根银步摇,仿佛正戴着孝。
这女人想必就是现在的皇后即将的太后庄姜氏。
“太子正为先皇服丧,不能以正装示人,得罪之处,还请海王海涵。”那女人微微福身,举止端庄,声音也是一派庄严。
怪不得这孩子总穿一身黑。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冲他笑。
那孩子似乎没想到一直绷着脸的我会突然笑了,眼里闪过讶色。
“轩辕的新皇,朕很高兴见到你。”我控制着自己的喉头,发出平稳的声音。
“海王远道而来,辛苦了。”他向前迈了三步,拱起手,说得落落大方,颇有几分老成。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却有着近乎成人般的深沉。
被他那双吸人的黑眸凝望着,真的很难保持沉着。那样的眼神,太过熟悉。
离他越近,我就越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漂浮着的,淡淡气息,仿佛夜一般,孤高又寂寞,黯黯地弥漫在四周。曾经多少次在洛卿的怀里,还有最后禺强倒在我怀中,这气息在我鼻间缭绕不去,仿佛缠绵的抚摸,却又含着丝丝凄伤。随着这气息,往事仿佛云烟后的风景,渐渐显露出来,那些我本以为已经忘了的,却清明一如往昔。
他站在石桥上,冲我冷冷一瞥;他躺在金纱帐中,缓缓睁开黑色的眼;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升上海面;他捧着蓝色海螺,吐露最动人的誓言;他冲我温柔的笑;他在我颈边无声的流泪;他觉醒后的冷漠、绝情;他毫不留情的惩罚;他杀掉我们的孩子时的决绝;他悲伤绝望的目光;他最后的那句“一直…一直…做你的洛卿。”
原来我一直没有忘记过。
原来经过无数年月,我以为已经被时间洗刷掉的,却早已附着在灵魂上。
北斗说,这孩子不是他,说得那么肯定。
可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那幼小的外表下,就是那个我花了两百年时间,也忘不掉的人?
那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可是现在,他竟然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外表下。
看到我有些发怔,庄珂向前一步,“太子殿下、海王陛下,何不移驾乾阳殿,再作细谈?”
我回过神,那孩子的眼神越发冷淡,甚至有些警惕。
我在做什么?
他已经不记得我。准确地说,他现在根本不认识我。
“好。”我恢复平静,可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停不下来。好在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看不到。
乾阳殿位于千秋大殿之后,是轩辕帝召见官员接见外使之地。进入殿内正堂,原本上位的地方放了两张微微相对的玉椅,另外左右手边各有一排檀木雕花椅。
我与剪缨坐在玉椅上,庄姜氏坐在剪缨旁边,庄珂则居于右边首位,另有几名大臣,依次排了下去。
剪缨自坐下后,便没有再看我,只垂下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这个少年究竟是谁。
而现在,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我不会认错。
北斗说,海神不可能转生成为鲛人以外的族类,可我却记得那年与洛卿到陆地上,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当鲛人,还是人。
他当时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我:那还用说么。
他仰望苍天,沐浴在阳光里的样子,即使到现在依然明晰。
如今这个少年,是他,又不再是他。
我又该如何呢?
就算是他,又能如何?
是爱是恨,都是过去的事了。南北两朝都已合并,那么深的仇怨都已经开始一点点消解,海神离去一位,但更重要的那位还在,阳光依旧灿烂如初,时间仍旧不停走过,所有人都释然了,都活在现在和未来之中,只有我还抓着那些过往。
现在,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参加完加冕大典后就尽快回去,去做我的海王,直到这漫长生命的终结。
是了,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
“妾身早在年幼之时,就已经听过海王的威名了。”庄姜氏微微弯起点了淡色胭脂的唇。
我打起精神。有了打算之后,心忽然就静下来了。
“过誉了。”我微笑。
皇后端丽一笑,“早听父亲说过,海王的绝顶之声另得归墟合拢,结束了鲛人北王朝与南王朝的战争。据说您唱出绝顶之声的时候,整个大荒都能听到那绝美的歌声。”
关于这个话题,我实在不想谈论下去了,“说起来,前轩辕帝突然驾崩,朕心中亦十分沉痛,还望太子与皇后节哀。”
提到先皇,皇后神色忽然一变,原本的笑容一瞬间褪尽,只余下无尽的哀愁悲色,在眉尖眼角缭绕着,“先皇……去得实在太早,太突然了……”
这副悲痛的表情,怎么总觉得不够真诚呢。
更为奇怪的是,作为前轩辕帝唯一的儿子,剪缨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接下来庄珂又同我说起了鲛人与人类接触之事。他说可以在轩辕国沿海开放几个港口,让鲛人也可以到陆地上,与人类交流往来,这样或可肃清两族之间的一些误解。
让鲛人与人类接触,我也曾经想过。
可总觉得沧海乃鲛人之本,若同人类来往过密,万一过多地受到陆地诱惑,总是会出一些问题,所以迟迟没有将这个想法提出来。
而此时轩辕国风雨飘摇,更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所以我只是说,“鲛人也一直希望能与人类交流。只是南朝之乱至今仍未完全平息,为了我海国子民的安全,朕暂时还不敢开这个门。不过朕会认真考虑,相信不久便可将此想法实现。”
如果那时轩辕国还存在的话。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又看了剪缨一眼。一但国家覆灭,他的处境,恐怕会很悲惨。
他现在还有神力么?
少年长长的睫毛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来,正与我的视线撞到一起。
我转开脸,看着阳光普照的外面,白色的地面也成了金黄色的。
“这样的阳光,是海底永远看不到的。”我叹息着说。
“海底下,没有阳光么?”
一直没有主动说话的少年突然开口,声音里还夹着几分沙哑,想是才刚十五岁,还在变声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