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棂上,顺着月色往远处看过去。这里是专为迎接别国来使贵客而兴建的锦霞馆,坐落在皇宫的东北面。我正站在最高处的楼阁,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宫墙,以及那些张扬飞翘的金色檐角。
到这里已经一天了,明天我将要进宫,参加特别为我设下的接风盛宴。
他一定会参加的吧?
我晃晃手里的酒杯,里面淡绿色的酒液打了个圈儿,不安地漾着。
“苏筱!”
“陛下。”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进来。”
苏筱很快弓着身走进来,“陛下。可是有事?”
我冲门的地方扬扬下巴,“把门关上。”
看他掩好了门,我也拉上了窗,然后问苏筱,“这回随行的侍卫,有会轻功的么?”
“有几名。陛下是想……”
“把轻功最好的那个给朕找来。”
我虽然已经可以将神力随心所欲的运用,但在武功方面仍然是个半吊子,毕竟已经错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机。一旦到了陆地上,同人打架是没什么问题,可飞檐走壁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若想进入轩辕皇宫,更是痴人说梦。
很快人就站在了我面前,是个体格挺健壮的雄鲛人,即使带上我应该也没太大问题。
外表上过关了,就不知道实力如何。
“你轻功很好?”
“回陛下,略通皮毛。”
“有多好?”
那鲛人似乎口拙,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冲我行了个礼,然后……
然后他突然不见了?
我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个儿眼花。
“陛下,属下在这里。”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却见他跪在房梁上,腼腆地看着我。
……就是他了。
我伏在那侍卫的背上,感觉四周的景色在不断地上下晃动,一片眼花缭乱。那么高的宫墙,他竟然也能一跃而上,在楼阁的屋瓦间急速地跃动,下面成队成队经过的士兵偶尔有听到风声抬起头的,却看不到半分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正卖力飞着的侍卫。
“属下无悲。”
“无悲?”这名儿听着怎么那么看破红尘呢,“你怎么轻功这么好?你应该没有到过陆地上吧?”
“回陛下,这都是在海里练的。”
“海里?海里要轻功干什么?”
“回陛下,有时候化出鱼尾…与敌人相搏的时候,不太方便。所以轻功也是要练的。但是海底下与陆地不同,如果是在海底,属下能跃得更高,但就没这么快了。”
他一边背着我一边飞,说话竟然毫不气喘。可见体魄够强。是个可造之材。
忽然,在无悲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一个小苑之中有一个黑色的,小小的影子。
“停下。”
无悲停下来,跪在房顶上。我小心地下来,琉璃瓦又斜又滑,很难下脚。扶着无悲的肩,我定睛朝着那个身影看过去。比常人小上许多,似乎穿着黑衣服。
这个皇宫里,应该没有很多小孩吧?
我心脏一阵紧缩,手心一攥,竟然已经汗湿了。
会是他么?
“到那个苑子的附近去。”
又离近了一些,已经可以大致看到他的样子了。那该是一个少年,正背对着我的方向坐在苑中一块青白的卧石上。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微卷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如水月色柔柔滑过。他披了一件黑色外衫,远远的看起来,就像一道即将消散的影子。
一定是那个孩子,那个叫剪缨的,有着与禺强相似面容的孩子。
那是一个萧索的园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葺过,野草都长疯了,墙壁上的彩漆也斑斑驳驳地剥落下来。
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庭院里?没有人跟着他么?
他在想些什么?
忽然,有纷乱的人声从远处接近,我看到两排长长的火光沿着长路从远处转来。那是穿着金甲的禁卫军,打头的是一个公公,急匆匆地向着小苑来了。
我大概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多半是少年自个儿从寝宫里溜了出来,跑到了这苑子里,这些人是来“请”他回去的。
果不其然,他们破门而入,将少年围在其中,然后齐刷刷地跪下了。少年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那公公跪下行了个礼,然后站起来,对少年说着什么。少年忽然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似乎是要听话地回去了。
可是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然抬起头,向我这里望过来。
我心脏猛地一跳,低声对无悲说,“快走!”
一直到了锦霞馆内,我的心都狂跳着,平复不下来。
我不明白自个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样不好,很不好。
他看见我了么?
明明看不清他的脸,我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我深深吸一口气。无悲在一旁有些奇怪地望着我,“陛下,您没事吧?”
我摇头,径自往屋内走过去。
忽然就有点后悔,也许我不该来。
不管他是不是,我都不该来。
清晨时分,我在苏筱的侍候下起床,侍官为我套上白锦鲛绡描金龙的华服。坐在铜镜前,苏筱小心翼翼地为我束发,镜中映出我有些模糊的脸,依稀还是二百年前的样子。
我看起来应该不会很显老吧?
苏筱捧来王冠,那颗莹润的珠子散发着幽柔的光泽,正好落在额心处。我站起来,问苏筱,“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是辰时了。”
“进宫吧。”
装饰着金色门钉的正宫门一道道缓缓开启,后面延伸的汉白玉长路两旁,无数金甲侍卫持枪而立。北风阵阵,旗帜翻飞,过了最后一道城门,面前豁然开朗。广阔的地面全部用汉白玉铺就,九尊高大的雕塑林林而立,尽是怒目獠牙的怪物。仔细看时便可发现,这些怪物便是龙之九子。正中的一座三层宫殿,朱墙金瓦,巨柱盘龙,巍峨地立在万里苍穹之下,上面一个金黄色的竖匾,写着笔劲雄浑的两个大字:千秋。
此刻,从宫殿脚下的阶梯一直延续到地面上都站满了轩辕国的朝臣,按照官阶的不同,官服的颜色也由深到浅渐渐变化。最高的地方,大殿的大门前,站着三个人,中间那个黑色身影身形很小,遥遥的看过去,仿若米粒一般。
这一次不是从镜子里,也不是在房顶上,而是要真真切切面对面与那少年相见。我闭了下眼,压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迈步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那三人也缓缓步下阶梯,向我走来。
这渐渐接近的过程仿佛分外漫长,这段不长的路,竟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少年的身影从远到近,从模糊到清晰,那熟悉的面容渐渐从雾一般的朦胧中析出,那双黑色的眼睛中射出的视线,也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幽幽地凝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