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甲壳虫开得很快,也许是后视镜里瞥见他们临时换了司机,那速度慢下来,在视野里缩小得没那么快了。
又或者只是它走出太远,令远离都显得不再明显。
罗衡望着那辆蓝甲壳虫,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张涛看到了,却说不上来。
不管是事情也好,书籍也好,影视也好,各色各样的表达之中,人们所能看见的都是自己早已知道的东西,看不到的往往也是自己还没能知道的东西。
张涛就处于看见自己尚未知晓的东西这一部分,他不知道那表情意味什么,连看都不大看得懂。
那是愉快吗?是痛苦吗?是绝望吗?是平静吗?
他形容不来,只能踩下油门,追上蓝甲壳虫。
罗衡看起来跟平常并没有一点不同,仿佛之前那个模样只是张涛的错觉,他望着窗外时,忽然询问道:“张涛,你讨厌石髓站吗?”
那封信被随手塞进柜子里。
张涛猜测他大概暂时是不会离开小队去司南,不过随时准备好这条后路,这是相当明智的做法。
“讨厌石髓吗?”张涛想了想,“倒也没有,虽然那是个冷冰冰的地方,但养大了我,仔细想起来,其实也有很不错的人,我对那里也算得上有用,所以没怎么挨过饿。我并不讨厌它。”
罗衡问:“可你不想回去。”
这让张涛干干地笑了笑:“谁叫我逃跑了呢,我知道他们绝不会原谅我的。”
他顿了顿,又改口。
“也有可能原谅吧,可是从此以后,我就会害怕自己又犯什么错,或者要弥补我犯下的过错,那得弥补多久呢,我又怎么样消除我的罪孽呢,到时候人人都会指着我说:‘看啊,他就是那个逃跑的张涛’。所以我倒是也不怎么怀念他们了。”
罗衡尽可能温和地说:“如果说,他们不在意呢?”
“哪有如果的事呢?”
罗衡喃喃道:“是啊,世上哪有如果的事。”
不知怎么,智慧之神像是忽然降临在张涛的身上,他紧接着说下去:“人只有饿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才不会造谣。吃得越饱的人,就越需要谈资,最好是一些比他们过得好的人的谈资,这些谈资还得是致命的,讨人厌的,叫他们能从中获取快乐跟满足。”
“更何况这是真事。”张涛说,“我确实害怕得逃跑了,被人叫一辈子也是活该。”
罗衡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不过,就算真的没人在乎,那又怎么样呢?”张涛今天的惊人之言还不止如此,他微微笑了下,“我在石髓并不怎么开心,现在反而觉得很开心,如果你们能记得不要总是给我塞上一勺豆子的话就更好了。”
罗衡忍俊不禁:“抱歉。”
“没什么,食堂盛菜的大叔也这样。”张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有时候我后头那个人总比我早点吃上饭,因为他对豆子一点儿也不过敏,我得把我那份给他,换他的空盘子,我都习惯了。”
车上安静了一会儿,张涛忙着紧跟蓝甲壳虫,又不要踩油门太猛以至于直接撞上前面的车屁股,要知道面包车的车门才刚刚修好,凹陷则仍像一块消退不去的伤疤,明目张胆地展现着。
他可不想把蓝甲壳虫的屁股也撞出个一模一样的伤痕来。
特别是上面还坐着狄亚跟伊诺拉,想到跟狄亚的初见,张涛就觉得脸又隐隐作痛起来。
罗衡忽然添了一句:“那……那么,要是石髓消失了呢?”
“什么消失?”张涛忙里偷闲地回了一句,很快反应过来,“噢,消失,你是说石髓消失……啊,这事儿我倒是……我还没有想过呢。”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好像突然害怕起来。
尽管张涛其实也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可是他知道离开石髓跟石髓的毁灭是完完全全两码事,哪怕他不喜欢石髓里大多数人,将来的石髓也大概率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可这个念头莫名地叫张涛感觉到恐怖和可怕,他倒不是害怕毁灭本身,毁灭是很正常的事,就像金羊毛城,他曾经在闲谈里也表露过忧虑。
想着想着,张涛忽然额头上流出冷汗来。
“我肯定会很难过的。”张涛说,“我现在就想大哭一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么想它,可是我觉得我一定会哭出来的,因为我现在就想哭了。”
罗衡什么都没有说。
张涛下意识转过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这次他看懂了,那是一种极度悲伤痛苦的神色。
张涛有过这样的经验,在很小的时候,他因为某些已经完全记不清楚的挫折而感觉到绝望的时候,如果不嚎啕大哭出声,就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那从胸腔跟喉咙一点点涌上来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它揪着人的心、鼻腔、咽喉,确保你在难以忍受的沉默里爆发出的唯一响动就是哭泣。
在车窗上,罗衡显然注意到了张涛的目光,可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张涛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罗衡正竭力压抑着情绪的崩溃,因此抽不出余力来表现得更好。
而在这个瞬间,张涛福至心灵,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意识到了他本没有发现的事。
罗衡的基地毁灭了。
这就是他询问的原因,这就是他一直表现得这么古怪的原因,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跟狄亚冲突的原因……
他的“石髓”已经消失了。
第113章 实验基地
由于路程上的种种不便,小队直到下午五点左右才终于找到可以停下来休息的地方。
秋天的时间要比夏天稍微短一点,因此这会儿已经能很明显地看到天在缓慢地暗下来,于是营地里最先被生起来的总是火。
火光一下子照亮每个人的脸,甚至将车门也照得红彤彤的,在阴影下,车门倒映出火焰燃烧时跳动起舞的模样。
两辆车分别了整整一天,车上总会发生一些互相难以知晓的事情,到底是无关紧要的趣谈,还是至关重大的秘密,那就只有车上的人自己知道了。
罗衡的脸在晚上显得要憔悴邋遢许多,他拿了梳子跟刀片,还有一条发旧的毛巾,捡完柴火后就往水流边走去。
伊诺拉正转头看去,没留心被窜起来的火舌烫卷了一部分头发,惊叫一声站起来。
火并不大,伊诺拉起来拍的时候已经熄灭,只留下萦绕不去的焦臭味,她轻啧一声,手捏过仿佛还散发着热量的头发,焦躁道:“该死!”
狄亚倒是气定神闲地嘲笑她:“警戒心啊,伊诺拉。”
伊诺拉冲他翻个白眼,气冲冲地往水边走去,她的头发比之前要长得多,所以才会没注意好距离。
不过也算提个醒,否则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想起来解决这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落在火里总比被敌人抓住好。
眼见着队伍里转瞬间丧失两个劳动力,剩下三人也不太有干活的精神,张涛懒洋洋地热起一锅水,看着狄亚摆出来的食材,就知道晚饭大概要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