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般般，偏头咳出一口血来。
她知道自己受了很重的伤——笑话，孙悟空和杨戬打起来，她近在咫尺，焉能不受累？
然而若不是杨戬替她挡了那一棒，此刻的她，就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她躺在地上，看了一眼怀里的般般。
般般也受了波及，添了一些新伤，好在有她保护，倒也不很严重。
她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去女儿脸上的血迹。
舔着舔着，她不动了。
因为她看见了赶来的杨戬。
许是因为晚了一步，他脸色并不好，三尖两刃刀被他收了起来，风吹得他衣袍乱舞，步履匆匆。
他伸出手。
妲己猛地朝他哈气。
他退了一步，与她对望，眼底漆黑一片。
山林簌簌。
良久，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是不是你……妲己。”
只这一句，天地皆寂。
他站在她跟前，身后是碧蓝的苍穹，一望无垠。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晴天。
那时的他远不如现在这样冷然持重，喜欢穿清新俊逸的白衣，眉宇间常有若有若无的自信笑意。
阐教首座大弟子，天纵奇才，半生顺遂，理当如此意气风发。
无止境的沉默中，杨戬看见面前巨大的狐狸眼里，坠落了一颗泪珠。
渗入毛发，隐入泥土，消失不见。
杨戬怔住。
真的是她……
竟然真的是她？！
可是这怎么可能？所有人明明都知道，当年的九尾妖狐，已经死于——
杨戬瞳孔骤缩。
——死于姜师叔之手。
姜师叔……
想起早晨太公庙上，师叔奇怪的表情，生硬的话语，杨戬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为什么……”他哑声道，“为什么你明明还活着，却……”
妲己缓慢地站了起来。
杨戬已然认出了她，再遮遮掩掩，已经毫无必要。
“我还活着，让你很失望吧？”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这样卑劣小人的存在，哪里敢让你这样光风霁月的真君知道？”
她低下头，想再次把般般叼起来，却因为脱力而踉跄了一下，重新跌回了地上。
杨戬抿紧了唇。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跳得生疼。难以名状的震惊、悲苦、喜悦、无措交织在一起，最终也只能化作苍白的一句：“……跟我回去。”
妲己冷冷道：“为什么？”
“……你伤得很重。”
“与你何干？”顿了顿，妲己道，“‘此生此世，永不相见’——不是你说的吗？”
杨戬闭了闭眼。
是他说的。
然而他不欲与她就这个话题纠缠，只坚持道：“随我回去。”
“不可能。”
“不劳你费心。”
杨戬见她固执不化，当即拎起地上的般般，转身就走。
妲己惊怒万分：“杨戬！你敢动她试试！”
“我有何不敢？”杨戬道，“这真是你的女儿？”
“当然！”
“你现在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留她在你身边，又有何用？”杨戬看着她。
妲己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
一人一兽对峙半晌，终于是她先抵御不住，垂眼哽咽：“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我求求你，把她还给我……”
杨戬喉头滚了滚，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妲己。”他语速缓慢，轻而郑重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她的父亲，到底是谁？”
第11章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的父亲是谁，与你何干？”妲己眼中雾色一片。
是啊，与他何干？
这小狐狸才六百岁不到，怎么可能与他有关？
可是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杨戬，不对，不对。
小狐狸的魂魄上留有斩仙飞刀的伤痕，可斩仙飞刀自封神后便一直由姜师叔保存，不可能放出来伤人。
“要么就从未受过斩仙飞刀，要么就死于斩仙飞刀，哪有人可以从……”太公庙上，姜师叔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
他是想起了什么呢？
还有自己提到小狐狸精的时候，他又为什么会问出“你觉得那小狐狸精害怕你还是亲近你”这样的奇怪问题？
姜师叔一定是瞒了他什么。
杨戬看着妲己，可她的眼神充满警惕与悲哀。
“好，那我不问了。”杨戬低声道，“但你告诉我，你这个样子，不跟我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妲己扭过头。
杨戬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她的利爪之上。
一股暖流顺着她的掌心逐渐流淌到四肢百骸，那些伤筋动骨的疼痛都仿佛得到了短暂的治愈。
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呼吸急促。
“别碰我！”
然而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虚弱，十分没有气势，一点也震慑不到他。她试图缩了缩爪子，但是身躯太过庞大，受了伤更显笨重，因而始终摆脱不了杨戬的靠近。
她终于无法再忍受他的触碰，重新变回了人形，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白衣上尘土斑驳，她青丝散乱，一缕长发黏在嘴角，似乎还结着未干的血渍。
杨戬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
那么大的一只狐狸，人形却是如此娇小。
“原来这才是你的本来模样。”杨戬想拂开她嘴角的那缕长发，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但是杨戬早已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反手便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方才是他仰视她，现在换她仰视他。
“一千六百年，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你本不必避着我，若不是你女儿招惹了孙悟空，你即使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
与一千六百年前截然不同的一张脸，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情绪。
虚假的脸，与虚假的情绪。
真实的脸，与真实的情绪。
妲己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看完了吗？”
杨戬：“所以一千六百年前，你用的是谁的脸？”
“苏氏女的脸。”妲己扯了扯嘴角。
“你从来都没打算让我看到你真正的样子，是吗？”他攥的力度更大了一些，几乎是咬牙说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杨戬，放过我吧，这一千六百年，你我相安无事，不是过得都很好吗？”妲己红了眼眶。
过得很好？她甚至从来没靠近过他的府邸一步，她怎么知道他到底过得好不好？
一道金光闪过，妲己只觉得眼前一花，沉沉睡意便涌了上来。
“你……”她知道不妙，但她没能说完一整句话，便晕倒在了杨戬怀里。
杨戬低头打量着她，终于可以拂开黏在她嘴角的那缕头发，别到耳后。
天也悄悄，地也悄悄。
风也悄悄。
面对空寂无人的山谷，方才狂跳的一颗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没有想过她还会活着。
甚至是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闯入他已经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