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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鹊君(31)

进了内室,荀瓒卧于病榻之上。闻重走到床边,见他两眼凹陷,面色灰白。闻重心头一阵酸楚。荀瓒慢慢地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侍从奴婢下去。房间中只剩闻重与他二人。

荀瓒花白胡子抖动了好久,才呜呜地出声:“闻重,我……一直等你呢。”

“荀大人……”闻重想起他壮年时的健朗豪迈,眼角红了。荀瓒摇着头,眼中晃过一抹惆怅。闻重看懂了,握住他厚实的手,唤道:“荀大哥。”

荀瓒点了点头。

歇了许久,他才再次缓缓地开口:“闻重,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场景。那时我陪先皇到澶州视察河道,当地百姓们都围上前争先恐后地拜见先皇,只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少年,握紧拳站在河边,黑幽幽的眼睛顽固的盯着先皇。”

“泰明帝走过去问我名字,我转身跑了。”闻重淡淡笑道。

“后来下暴雨,水涨得快没了桥,你冒险过桥把《南朝河道图》送来给先皇。”荀瓒咳着笑着,“先皇归京时,你跟了好几里,赶不回去又不肯上车,先皇只好令我把你扛在肩上丢进马车里。”

“一直都是你照顾着我,荀大哥。”闻重微微合目,深深吸了口气。

“你聪明好学,个性坚韧,是个能当重任的人,先皇私下里时常这么说你,对你越来越器重,甚至超过了先跟随先皇的我。”

“但是你依旧对我如兄长一般慈爱。”闻重攥紧了荀瓒的手。

“你很优秀,性子又直,我总是放心不下,担心你遭人嫉恨,”荀瓒自嘲的咧开嘴,“结果没想到最嫉恨你的人竟是我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误会了。”

荀瓒摇着头,“先皇与你强行房事,我便认定是你勾引主子。呵,好一个误解,我只是拿这个借口来嫉恨你罢了,闻重。”

“荀大哥,别妄自菲薄。”闻重咬着唇,悲戚道。

“我了解自己,我不打算给自己开脱,但也不打算求你谅解。闻重,我们两个之间的恩怨积得太深了,等到我死,便可以结束了。”

闻重捂住了双眼,拼命地摇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闻重,你抬起头,听我一句劝,”荀瓒抬起闻重的下巴,让他的脸正对着自己,“远离天衍帝,别陷得太深,否则你就毁了。”

闻重愕然,“荀大哥,你这话何意……”

荀瓒怔怔看他,突然一把抓住闻重的前襟,挣扎着想要起身,喉中却涌出了一口热血。他痛苦地大吼一声,下人们闻声慌忙赶来。

闻重撤了几步,脑中如眼前的场面一般混乱。

他觉得荀瓒最后是想告诉他什么事的,但已经不得而知。闻重回到家后,当夜便传来了荀瓒辞世的噩耗。

知枢密院事位高权重,荀瓒一死,朝里朝外皆揣测其继任者。

圣旨一出,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吏部尚书墨青蓝迁为知枢密院事。墨青蓝素有政绩,平成都府乱又有功,何况官宦世家,才华横溢,闻名南朝。只是市井勾栏等处不无小人挤眉弄眼相视诡笑。

已经是十月份了,汴京的天气渐渐寒冷。到处是光秃秃的枣树和缩脖耸肩的行人。闻重书房里早置放了火盆。他坐在书桌前,读着北方的捷报。

荷花敲门进来,脸上带着小心的微笑。

闻重见她这几日都忙忙碌碌的,便问:“荷花,阿呆他爹可有消息了?”

“没有、没有……”她低着头连连说,少顷又战战兢兢的赔笑。

“闻大人……”她小声叫了一下,才把藏在背后的东西递给闻重看,“您看这个,我这几日连夜缝的。把这个包在膝上,就能挡住寒气,也不用穿那么热的棉裤了……”

闻重惊讶地看着荷花递上的两个厚厚的棉套,才知道她几日来都是在做这个。

“去年冬天就见您总腿疼,跟山阳小哥一问,才知道是当年在澶州时受了寒湿。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就想、我就……”荷花越说脸越红,最后低着头不说话了。

“谢谢你,荷花。”闻重双手接过了套腿,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恳切谢道。

荷花绞了衣角好一会儿,才又抬抬眼看他,“恩公大人……”她喃喃道。

闻重等着她说,她沉默了很久,突然跪倒在地,哽咽流涕:“恩公大人,我和阿呆孤儿寡母,求您别赶我们走啊……”

“我何时说要赶你们了?”闻重连忙去扶她,她却干脆抱住了闻重的腿。

“我知道……外面人说咱俩闲话,我没头没脑的投奔您,让您受了他们的气……可我、我真的没处去了……”

“我遭了报应,儿子是个傻子,帮不上忙还竟遭人欺负……”

“我想带着阿呆死来着……可我看着他,我就想起来我们娘俩的命是您拼死救的啊……我走投无路了才编个瞎话到京城投奔恩公……”荷花嚎啕大哭起来。

“荷花,我从没打算赶你们。”闻重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给她抚抚背顺气,却又有碍于男女之嫌。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安慰。

荷花却一把抓住闻重的手,那眼神让闻重恍如回到了十年前,荷花临盆时被她死死攥住的场景。一瞬间耳边狂风怒号,暴雨咆哮。

“恩公……奴家愿意给您作婢作妾……我什么都能干……您再救我一次吧……再救我一次啊……”她撕心裂肺的干号,哭昏于地。

闻重忧愁地看着她,深深长叹。

第二十六章 马革裹尸

黑色的暴雨如同撕毁天地的恶魔,身后响起越来越近的铁蹄声。

闻重疯狂地奔逃着。他的心如同被人揪住,两条腿越想跑越抬不起。他瘫倒在地,拼命的往前爬。大雨全部浇在他脸上,无法呼吸无法言语,窒息感让他胸口剧痛。

他爬着,痛苦地抬头,看到小小的天衍蹲在他前面哭。后面的铁骑声越来越大,如同雷鸣一般。闻重焦急的扑过去把天衍藏在怀中。黑如乌云的铁骑从他身上踏过,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打断,整个身体如同被火灼烧。

天衍突然大笑,闻重惊得低下头,映入眼中的竟是一个老太婆狞笑的脸。她满口黑牙尖叫道:“你要死在你最惦记的那个人手里!”

闻重只觉得整颗心被人一刀劈开,他惨叫一声,猛然惊醒。

闻重脸色惨白,浑身被汗水湿透,两个膝盖如针刺入髓般剧痛。他颤抖着用手支撑起身体,靠在床阁上,如捞上岸的鱼一般大口地喘息。

山阳猛地推门冲进来,见闻重坐起,急问道:“老爷,我听到您的叫声,出什么事了?”

闻重这时才缓过气,“没事,做了噩梦而已。你快回去睡吧。”

“我给您倒杯水。”山阳拎着桌上白瓷壶倒了杯水,拿到闻重跟前,“腿疼?”他问。

闻重点点头。

“给您烧点热水,敷一敷吧。”山阳叹了口气,要起身。

“不用。”闻重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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