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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恨(33)

“可算是不负如来不负卿?”

而此时众人议论的主人公也不负众望地怠惰了一日,十年来首次出外踏青祓禊,而他也果真古怪,并未去烦嚣的曲江池共襄盛举,而是驱车至灞河之滨。

从天启朝起,朝廷在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一到暮春时节,碧波粼粼、杨柳依依,漫天柳絮宛如飞雪,故而有关中十景之灞桥风雪。后因时人常至此折柳送别,连无边春色都难销离愁之苦,亦将此称为销魂桥。

“大人,”一黑衣劲装护卫悄然而至,低声禀报,“道长已至灞桥,正在送行。”

今日本来说好要去青龙寺赏花,孰料嗣汉天师府虚靖真君忽然要归返龙虎山,沈颐与其交情不错又是长安道门执牛耳者,于情于理均须相送,故而临时将祓禊之地改为灞桥。

而此时他心心念念之人华冠鹤氅,嶷然立于群道之首,端懿高华、不涴尘埃,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声“云中白鹤、神仙中人”。

这般的沈颐并不为他常见,却依旧让他心折。

好在沈颐心有旁骛,而天师也并非拖泥带水之人,寒暄了没几句便折柳作别。

贺熙朝心知沈颐总有办法脱身,便将车帘放下,将手头一点卷宗看完。

好在沈颐并未让他等太久,不过半盏茶功夫,车帘微微一动,伴随着阵阵檀香,沈颐已坐在他身侧,笑意盈盈。

他褪下了高冠华服,只着一身青衫,头上只插了根青玉云鹤纹簪,腰间系着环佩和那根玉箫,整个人葱茏翠绿,像极了这大好春光。

贺熙朝不禁在心中想象,倘若当年他不曾冒用白雪词的身份,而是用本来面目,自己可会为这惨绿少年动心?约莫还是会的吧,毕竟情之所钟,哪里只在那张面皮?

“方才趁着天师未至,我略一回想,倒是想起一处风致颇佳、且颇为清静的所在,”沈颐直接使唤车夫驱车,“这灞桥风雪看着好看,方才站了半晌,吃了一嘴柳絮,这风雅实在消受不起。”

贺熙朝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快漱口,免得伤了心肺。”

沈颐就着他的手用了,兴致勃勃道:“骊山有一白鹿观,观外有一饮鹿泉,泉边有一牡丹沟,如今长安城内的牡丹未到全盛之期,但因在温汤左近,此处的牡丹已然开了。对了,看花台北还有个瓜园,也不知是作何原理,每年这个时候瓜也已得了。”

贺熙朝早就过了恣意享乐的年岁,听了也不过点头称是罢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是到了缭墙之外,果见那山谷之中遍植牡丹,如今开了一半,已是云蒸霞蔚、蔚为壮观,更为紧要的是,二人一路游赏,只见寥寥数个游人。

沈颐引路至一泓深潭,隐约可见一个泉眼,“曾有人在此见过一头白色的神鹿,那白鹿竟口吐人言,说是来自汉代,待人们想要捕捉之时,这白鹿便隐匿在密林之中,再无踪迹了。故而前朝修建白鹿观,又因那白鹿在此饮水,定名为饮鹿泉。”

“博闻强识。”贺熙朝将自己的披风解下,铺在一块大石之上,揽着他的腰坐下,半倚半靠在一棵青松之下,“既有得道高功,又有清泉如流,今日若要祓禊,倒是便宜。”

沈颐伸手触了触泉水,讶异道:“这水并不很凉。”

贺熙朝垂首也去摸,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下水去,还来不及发怒,就见沈颐自己褪了外衫,也跳了下来。

看着贺熙朝眼中的怒气极快地演变为无奈,沈颐笑道:“世人说你凶神恶煞,我却觉得你脾性极好,好歹也气久一些么?”

“先前气了十年,气不动了。”贺熙朝心里想的是,对着你哪里还气得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水虽不是沧浪之水,但因靠着温汤,既清冽又温补,对身子颇为有益,正好濯污祓邪。”沈颐凑过去搂住他脖子,“再下个休沐得到清明了,你中间还得值夜四次……”

贺熙朝入阁后,并未如朝野想象那般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反而比赵之焕还要超脱几分,让皇帝都颇为奇怪。

究其原因,一是贺熙朝身份特殊,不愿出头,二是他如今对权欲看得极淡,成了宰相也算是一展男儿抱负,其他并无所求,就算恋栈也不过是为了护着堂弟和储君,至于其三嘛……

贺熙朝如今也不太在意是否会被旁人撞见,干脆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值夜怕是躲不掉,但休沐嘛,偷得浮生半日闲,总有法子的。”

“从此宰相不早朝?”沈颐葱段一般的手指在他胸口点了点,又被他捉住。

贺熙朝吻了吻他的额头,“这天下又不是我的,何苦费那许多心思?”

“嗯?”沈颐嘴角含笑。

“可你却是我的。”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

第三十八章 番外三:忽梦少年事

身段高挑纤细的少女斜靠着窗,左手边是先前自己赠她的和田玉棋,右手边是一套曜变天目。

少女脊梁挺直,正对着一残局凝神细思,那面目本就美极雅极,又因其气度与疏阔高致而显得格外冷清。

“今日阿宜在府中做什么?”说话的青年声音清朗,带着温存笑意,正是少年时的自己。

少女颇为惊喜地回头,一双灵秀美目亮得惊人,“今日这么早便放衙了?难得那帮老古董这么识趣。”

窗外粉色杏花开得烂烂漫漫,将少女的脸映照得恍若红霞,仿佛方才的清冷空寂尽数是场幻觉,“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打打棋谱煎煎茶罢了,又不似大人每日里要去做那些经天纬地的大事。”

见许久无人搭腔,少女凑近细瞧,蹙眉道:“公子有心事,遇到麻烦了,可要妾为你分忧?”

“都是些朝堂上的事,连我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你又如何能为我解忧?”

少女的笑忽而变得诡谲,“以进为退,远离是非。断尾求生,弃帅保车。”

“你的意思是远离长安,再图他法?”他似在沉吟,“断尾求生我懂,可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要做到弃帅保车何其难也?”

“难也不难,君不见天启苏氏之故事乎?”少女狡黠一笑,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让你去调鼎居为我带的杏仁酥、茯苓糕呢?”

天地颠倒,时空流溯,陡然之间物转星移,已从春光明媚的黄昏到了子夜。

这日宦途劳碌,帝党贺党、士族寒门照常斗成一团,顶简单的差事应是扯皮到了三更半夜。

实在不想回府,兜兜转转仍是去了别苑。进了别苑内院才猛然想起,这个时辰再去寻她,孤男寡女怕是说不清楚,可一颗心又空空荡荡落不到实处,总想去看她一眼,哪怕只说上一句话。

怀着这般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终是站在了佳人暂住的西厢之外。

可他双脚甫一踏入,他便后悔了——夏夜燥热,佳人生长于乡野之间,颇有天然之趣,并不十分讲究男女大防,竟未休憩于内室,而是将贵妃榻搬来院内,身边也未留个人伺候,竟就这么安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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