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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5)+番外

“周琦。”靖西王突然唤道。

周琦抬头,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靖西王斜倚在矮榻上,里衣领口松松垮垮,露出结实的胸膛,仔细看还能发现肩胛以下有道狭长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联想到方才的情形,周琦顿时了悟,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你来凉州有半个月了吧?”

周琦恭敬道:“回王爷的话,下官来凉州已有三十六日。”

靖西王似乎是嗤笑了下:“度日如年,恩?”

张奎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独自面对衣衫不整的靖西王,周琦防范之心却未消减半分。

“建功立业,拜将封侯本是周琦平素所愿,此番能有幸在王爷帐下效命,正是求之不得,怎会度日如年?”

又是短暂的静谧,周琦心下越发忐忑。

靖西王缓缓开口:“如此便好。本王看你也休整的差不多了,既然朝廷派了你来当靖王府的录事,那明日起,你便留在本王身边抄录文簿罢。”

周琦躬身:“卑职得令。”

正在犹豫是否要即可告退,靖西王躺回到榻上:“听闻你对茶道甚是精通?”

周琦谦虚道:“只是略知一二。”

“正好无事,你便沏壶茶让本王尝尝。”靖西王随手向那黑檀案几一指。

周琦瞄了眼,淡淡道:“王爷,恕此刻下官不能从命。”

靖西王的声音听不出息怒:“哦?为何?”

周琦低头:“品茶有三要,甘泉,洁器还有新茶。此处尽是荒漠,自然无甘泉;陇右地处西北,离产茶的江南道、淮南道以及岭南道都是远隔万里,就算快马加鞭运来,也早算不得新茶;其三,陇右风大沙狂,茶具早染腌臜,早已不洁。下官虽不想违逆王爷,但更不愿潦草敷衍,下官无奈,王爷自会体谅。”

靖西王冷笑:“有句话本王一直想问你,你确定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本王么?”

周琦并不惊惧:“下官不敢。”

“既然如此,那便回帐早些歇下,记得每日五更前来抄录。”

快步回到帐中,紧闭帐幕,周琦跌坐在毛毡上,只觉得后背浸湿被冷汗了一片。想起明日便要开始当差,又觉得前途未卜起来。思绪起伏,来回盘算,一直折腾到二更都毫无睡意。正辗转反侧,周琦却突然顿了顿。

帐外风沙呼啸,隐隐夹杂着苍狼的哀鸣,有极哀切的乐声传来,浑厚婉转,和着风声狼嚎,哀感顽艳,凄入肝脾。

周琦眼眶一热,竟生生落下泪来。来北疆之后,刻意压制的乡愁和不曾怀想的中原种种都浮上心头,凝神听那乐音,周琦渐渐分辨出那人吹奏的应当是胡笳。

胡笳十八拍,一拍暗销魂,二拍断人肠,三拍摧心肝……

穷途当哭,此人约莫也如和自己一般,心事郁结,难以成眠,才以乐明志。

周琦坐起来,拔出佩剑,轻击剑身打着节拍,沉声低吟。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

也许是听到他的悲歌,吹奏胡笳那人似乎催动了内力,乐声霎时高亢了数倍,似要穿过云霄,扶摇而上。

周琦不由微笑,干脆站起身来,放声悲歌: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他们二人正喜逢知音,高山流水,可苦了睡的酣畅的士卒们。这里的人,哪个不是远离家乡,阔别父母妻子,或许有些官宦子弟是为了功名利禄赴陇从戎,可绝大多数的人,或是出身府军,或是抽调服役,都是出身贫苦人家,从军也都是被逼无奈。听了如此慷慨悲凉之声,想起自身遭际,不由得也心中酸楚,有人小声啜泣,亦有人大声呜咽,一时间,各个营帐都哀声四起,偏又碍着军纪,顿时荒野之上一片强抑的哀戚。

须臾,笳声顿止,余音不绝,周琦也唱罢,顿觉心下一松,挑开帐子出去。

正是十六,圆月高悬。

在亭台楼阁之上,月亮只是观赏的玩物。而在草原上,硕大的月亮笼罩天地,少了灯火华彩,周琦第一次发现,印象里惨淡的月光竟能如此光华万千,不可逼视。

周琦微微一笑,凭着印象,对吹笳人的方向道:“何如毡帐下,低唱两三杯?”

四野苍莽,唯有风沙。

第六章

永嘉三年五月初四,周录事走马上任,正式开始随侍靖西王。

回凉州的时候,因有公事处理,靖西王倒是没有骑马,周琦也因职务之便,得享与王同乘的殊荣,即使他本人很是不以为然。

誊抄完鄯州刺史的公函,周琦悄悄揉了揉被颠的快散架的脊背,透过纱帘看了看窗外,依然只有黄沙。

“周琦,把玉印拿来。”靖西王头都未抬。

周琦挣扎着起身,在偌大的印盒里挑挑拣拣:“哪块?”

靖西王没好气:“最大的那个。”

周琦单手拿起将要递出,却低估了玉印的分量,一时手滑,眼看着玉印就要摔到地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靖西王猛然跃起,硬生生从半空中接住玉印,自己却跌倒在马车里。

车外众人只听“轰”的一声闷响,车夫赶紧拉缰停住,脸色吓得煞白,深感小命不保。张奎狠狠瞪他一眼,疾步走近马车:“王爷?”

靖西王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纱一般:“无碍。”

张奎不放心,又问道:“属下还是进去……”

王爷不耐烦道:“滚!”

马车复又缓缓而行。

周琦跪在毡上捧着玉印,马车另一边是面色铁青的靖西王。

周琦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把关切的话咽回肚子里,低头端详着手里的玉印,上面用纂体刻着“靖王符印”。

原来他叫轩辕符,周琦暗暗在心中念了一遍,觉得还算顺口。

不知伤了何处,一炷香功夫之后,轩辕符才慢慢坐起来,周琦注意到他用左手扶着车壁,而右手却无力地垂在身边。

“王爷,”周琦低声问道,“您的手?”

轩辕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好像折了。”

周琦一惊:“那怎么办?”

轩辕符用左手挑开帐帘,扫了一眼:“还有几十里路到秦州,到那再做打算吧。”说完咬牙自己用左手托住右肘,勉强放平。

周琦沉默半晌,直到轩辕符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回正座才轻轻道:“对不住。”

天色将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秦州行馆。

轩辕符从车上下来,依旧龙腾虎步,无上威严。周琦垂首跟在他身后,一反常态,远比以往恭谨。

秦州虽不属靖王封地,但由于陇右道全民皆兵,除少量地方守军外,尽归靖西王节制,故历代靖王在陇西可谓是地位超然,在各州都有自己的行馆,规制与王府无异。

轩辕符步入内室前,扔下一句话:“都下去歇着吧,”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又道。“周琦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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