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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29)+番外

唯有两次让他动容。

第二次是今年年初,兄长从江南道升迁至尚书左仆射,至此位列三公,光耀门庭。加上先前皇长子亦为周妃所出,一时间,江东周家已隐隐有与史苏两党抗衡之势。那日,周琦刚刚贩完了茶,正坐在酒肆里大快朵颐,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足足喝了三坛酒,大醉了一天一夜。

再之前那次是在德泽二年,剑南道水患,雅州亦难幸免,一时间山洪频发,难民无数。周琦和其他山民一同下山,往严道向官府求助。

雅州刺史是个庸碌鼠辈,竟只顾着自己的政绩,不仅毫不作为,甚至还严禁难民出城求援。周琦无奈地随着如潮难民奔走,所见之处瘟疫盛行,哀鸿遍野。到了三月末的时候,甚至连糟糠都是奢侈了。

终有一日,愤怒的难民强行冲开城门,四散到其他各州寻找生路。无奈朝廷尚无明文,各州刺史均敷衍塞责,将难民拒之城外。仁厚点的还会从城楼上吊下点干粮,良心坏些干脆封锁官道,派差人阻截。

周琦和李四一道跟着人潮继续向西,颠沛流离到了最后,众人连哭骂抱怨的气力也无。周琦也有些心灰意冷,自己平生遭际九死一生,难道就是为了如此的朝廷?念及此,脚步也不由得凝滞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已远远看到耸峙的嘉州城墙。

“诶,你们看,城门开着!”有眼力好的后生大喊出声。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精神为之一振,纷纷鼓足气力向着嘉州涌去。到了城外,众人发现城门不仅大开,而且还有官差衙役在门口等候。

众人又惊又喜,喧闹声中有一青衣官吏大吼道:“肃静!”

人群慢慢静下来,那官吏朗声道:“在下嘉州司粮,受刺史大人之命在此等候诸位。大家都是天子臣民,天降灾祸,朝廷自然不会甩手不管,如此紧要关头还请大家和衷共济,共度难关。”

他话说的好听,但众人见惯了冷眼轻视,一时间都有些将信将疑。

司粮笑了笑,拍拍手,便有人搬出几张大桌,上有笔墨纸张。

“诸位先来造册一下,做个临时身份文碟,然后每日凭着这个去领赈济。”

面面相觑之后,众人便排着队报上名号,皆是感恩戴德。

轮到周琦的时候,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大人,此番是朝廷下令么?”

曹司粮叹口气,摇摇头,并不愿作答。周琦虽是狐疑,但也不便多问。

众人蹲在城墙下,啃着白面馒头就着水,竟也觉得十分餍足。

李四捣捣周琦:“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儿。”

周琦笑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难道不该么?”

李四捶了捶僵直的残腿,叹了口气:“如今这样的好官越来越少了,就这样我们还不知道能呆到什么时候呢。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啧啧,现在可真不能比。”

周琦仰头看着阴霾天空:“是么?”

李四恨恨道:“全是打突厥打坏了,不然……”他顿住,因为发现一向洒脱不羁、逍遥自在的周三竟突突打了个冷战,脸色空白了一下。

“怎么了?”

周琦回过神来,摇摇头,飘渺一笑。

他们闲坐到了晚膳时候,又有人过来发粮,不远处有许多官吏簇拥着什么人遥遥观望。

“诸位,虽然朝廷供养尔等乃是天经地义,但并不是长久之计。”那曹司粮又发话了。

众人一言不语,心道难道这刺史立刻就要赶他们走不成?

“刺史大人有令,从明日起,所有青壮男子需被抽调修缮城墙、加固堤坝,凭劳力时辰领取口粮。至于妇孺则留守此处洗衣做饭,粮食和布匹均由刺史府发放。”

有人讷讷道:“那什么时候遣散我们?”

曹司粮笑道:“大家安心。等到灾情过去,朝廷自然会安顿大家。”

一片欢腾中,周琦笑得颇为欣慰。这个刺史算是个能吏,既赈济了灾民,又能招徕劳力,一举两得。他的目光投向官吏云集处,嘉州是大州,刺史为正四品,应当着红……他找到那抹红色,呆了下,随即大笑起来。

斯文纤瘦,一板一眼,不是顾秉又是谁?

周琦和其余人一道,修堤筑墙,炸山开河……

周琦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顾秉有条不紊地调度统筹,看着那个和自己同科的羞怯少年终于长成了可以撑起一方百姓的大丈夫。

在回蒙山的途中,他忍不住在想,倘若自己当年不曾去北疆,会和顾秉一样么?会远离讹诈背叛,阴谋诡谲,本本分分当官做人,建功立业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

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会纨绔一世,当个富贵闲人,游戏花间最终娶妻生子,混沌一世后垂垂老矣,儿孙绕堂地平静死去。

他会一辈子都是江南周琦,而他根本不会遇见轩辕符……

负手站在去波亭,周琦闭着眼睛,凝神细听。

酸涩凄楚惆怅惨淡皆慢慢消弭,时常出现在噩梦甜梦里的身影也慢慢淡去。

再睁开眼,波澜不惊。

第二章

暴雨倾盆,烟云浩渺,蒙山被染渲成天青色,遁入苍冥,又仿似在天之外。

周琦躺在竹席上,醒了再睡,睡了又醒,直到晌午才爬起来,找了些东西勉强填腹。放下饭碗,正准备躺回去继续睡,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四肢僵直,即使在闷热的室中也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屏息细听,既不闻狗吠,山中林鸟也并未被惊起,要么是自己多心,而若是真的有人经过,那必然是个当世高手。虽隐遁多年,可那种感觉他不会错辨。

周琦叹息一声,打开房,院中果然空空荡荡。

他悠闲道:“既然来了,何须畏首畏尾,为何不现身一见?”

“陇右道凉州录事周琦?”有人冷冷发问。

周琦双手笼在袖中,并不搭腔。

似乎轻笑了声,那人又道:“元祐朝丞相王博外孙,紫金光禄大夫司空周端次子,尚书左仆射周玦之弟竟在山中种茶?”

周琦神色自若:“阁下所说之人,在下并不相识,若是贫贱山夫,这里倒有一个。”

那人依然没有现身,周琦也不恼,只直直站在那里,默然看着如瀑雨帘。

“我不是朝廷中人,也未去过陇右,此番我来是受好友所托。”

周琦缓缓松开拳头,笑道:“风大雨狂,若阁下不弃可进屋小憩,竹篱茅舍虽然寒敝,清茶一杯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院中便多了个人影。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靠在棵歪脖子树上,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路,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周琦向后让开一步,谦谦有礼道:“请。”

当那老叟脱去身上蓑衣,擦干头发落座时,周琦已经沏好了两杯茶。

老叟嗅了嗅,晃了晃腰间的酒壶:“像周公子这般风雅之人才好饮茶,我们这样的草莽,还是喝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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