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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28)+番外

最好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站到老,站到死,好像周琦还在。

可他毕竟太了解周琦。

不管是生是死,他对身后之事必有交待,不计恩怨,在陇右他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轩辕符,而轩辕符欠周琦的,总是要还。

深吸一口气,轩辕符缓缓步入房内。

陈设摆放一入往常,熏香亦未变化,似乎只是少了个人。

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个锦盒还有一封书信。

书信不长,轩辕符却用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勉强看完。

“张奎!”轩辕符嘶哑道。

张奎应声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轩辕符脸色发白,嘴唇微颤:“尸首找到了么?”

“回王爷的话,找是找到了,但是浸了好几天,那样子实在是难看,王爷还是……”

轩辕符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早已分不出面目?”

知他心中期冀,张奎有些不忍,最终迟疑道:“虽然身形相类,衣物配饰也均为周录事所有,但总有万一,也许是李代桃僵之计……”

说了一半,轩辕符打断他:“那尸首脖颈处可有伤痕?”

张奎不语,目光闪烁。

轩辕符闭上眼,叹口气:“也罢,事到如今,死或未死都已不重要了。”

他看着张奎,口气轻松起来:“算起来,周琦两年前入府,还是你带的路,如今他不在了,便也由你送他一程吧。”

张奎以头点地:“王爷吩咐,敢不从命!”

“其一,隐瞒消息,不得让外人得知此事。周琦带来的几个佣人,先拨一个小院供其吃住,待到时机成熟便放归江南。”

“其二,这个锦盒里的书信,每月一封寄往周玦顾秉等人手中,永嘉七年为止。”

“其三,黄华别苑立即封掉,除本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其四,和你们一道前往休屠泽的贱婢清商……”说到这里,轩辕符有几分不情愿,“便脱去贱籍,放了吧。”

张奎一一记下,又问道:“王爷,只是周录事与这些人书信往来,对方如何回应又如何作答,他并不能未卜先知,万一露陷,又该如何?”

轩辕符眼中闪过一丝悲意:“他之前写信,便不理会对方说辞,只顾自言自语,想来早有准备,没个三年五载,他们怕是发现不了的。”

张奎领命,走了没几步,又回头问道:“王爷……那尸首怎么处置?”

许久无人作答,半晌,轩辕符才幽幽道:“先找个地方做个记号葬了,在烈陵为他立个衣冠冢。”

张奎听闻不由一惊,烈陵位于凉州城西,为靖西王阖家归葬之所,周琦只是八品录事,若葬于此处,实是大大违制。

见他呆呆傻傻立于原地,轩辕符不耐起身:“难不成你也想陪葬?”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子夜时分,月白风清,轩辕符却了无睡意。

周琦遗下书信如同经文一般在脑间来回反复,仿佛每个字都要刻进骨髓里去。

寥寥数页,却有九成都在交待后事,只有最末几句是留给他的。

“虚度廿载,混沌半世,周琦方知厚禄高官一如草芥,情天恨海更为浮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周琦此去,世人或引以为悲,然此乃无爱无苦无愁无戚无秽无污无上安稳涅槃之大境界,何悲之有?陇右两年,王爷照拂周琦铭感于心,然词穷语尽,惟愿王爷珍重万千,千万珍重。”

轩辕符兀然坐起,快步从墙角柜中取出一物,掀开所罩白布,赫然便是那柄焦尾琴。周琦用它奏过汉宫秋月,亦用它奏过广陵散;曾把它赠予歌伎,最终却被自己强要了来……

琴弦断后,其实早已差人修好,却再未给周琦弹过。轩辕符甚至依稀记得,周琦用此琴奏的最后一个音,仿佛是角。

角,决,绝……

十指微颤按住琴弦,白日强抑悲恸涌上心头,肝胆俱裂五内俱焚,连气息都急促起来。

世人皆言英雄气短,竟是真的。

楔子

空山新雨,狭长的山道上满是落叶,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和着林间鸟语,颇有禅意。

一袭青衫的书生擦了擦头上的汗,看向身旁的书童。

“绕了半天好像还是在这山里,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书童挠挠头,四处张望了下,突然眼睛一亮,手指前方:“公子,你看那边有个茶农,不如咱们去问他?”

那茶农所居之处极高,小小的一间茅舍隐于云雾缭绕之中,若不留心,即使经过也难以察觉。茅舍之外有一小块菜田,菜田之下又是几亩茶园。不知是何品种,那茶树极矮,那茶农不得不蹲在地上劳作,小心翼翼地掐去顶上嫩芽,放入身后背篓。

“老丈,小生赴京赶考,不幸迷途,不知是否可以示下此为何处?”

许是鲜有人迹,那茶农显得颇为惊讶。他回得头来,书生才惊觉这茶农年纪并不大,不过而立,斗笠遮住脸孔看不分明,肤色却极为白皙。

“雅州蒙顶山。”他口音不似本地人氏,颇为清越。

书生有些惊诧:“我走了整整两天,怎么还在蒙顶山?”

茶农笑道:“蒙山有五峰,公子怕是把每座都走遍了吧?”他站起身,放下竹篓,遥指远处层峦。

“公子看,那座便是上清峰,从那儿下去往西走十里便是青衣江。”

书生急道:“那我又如何去京城呢?”

茶农好脾气道:“有渡口,公子搭船顺着青衣江可以到嘉州,从嘉州便有官道直抵洛京。”

那书生大喜,连连作揖:“多谢足下提点!”说罢,便带着书童急不可耐地赶路去了。

山间霎时又回复平寂,茶农抬眼看了看天色,掂量了下竹笼里的嫩芽,勾起嘴角。

斗笠之下,一双桃花眼清亮。

第一章

到了德泽四年,周琦已在蒙山种了九年茶。

蒙山多云雨雾气,最宜养茶,故而也不用操心侍弄,除去春分前后采茶季忙些,他平日里只需除除草,驱驱虫,之后便无事可做,成日里看着天际流云发呆。

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就拄根竹杖,漫无目的地在山间游荡。时日久了,也算认得不少熟人,偶尔还可以串串门,打个牙祭。比如莲花峰有家猎户,那主妇四娘做的红焖蹄髈和清炒芥蓝着实不错;再比如邻峰有个瘸腿茶农李四,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一手野味确实无可挑剔。

若是再走远些,便有个百丈湖,和邻县玉溪河相通。湖面极大,碧水如蓝,清澈见底,湖心还有小岛一座,上有前朝留下的草亭,颇有野趣。周琦爱极此处,若得闲暇便会悠游来此,春赏山花冬看雪,秋有红叶夏听风。他给那座荒亭题名去波,置办了石桌石椅,时常静坐烹茶。夏秋之际,会有白鹤由远方而至,栖息数月再成群远渡,飘飘摇摇仿若野云飞逝。

周琦从陇右带出来些金银首饰,早先便换做银两充抵家用,因而生活并不拮据。每月他会下山一次,找间酒肆大吃狂饮,再听些小道消息,流言蜚语。太子登基的那日起,他就不再关心朝事,即便偶尔听到了,也是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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