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昂没有否认:“王爷忘却父仇了么?”
轩辕符脸色凝重:“杀父之仇,山高海深。但卢大人可否想到,安乐镇无辜之人的仇怨,难道就无关紧要了么?”
卢昂抬眼看他,有些责怪:“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长平坑杀四十五万赵军,亦无损白起英名;霸王坑杀二十万秦军,就不是英雄了么?”
轩辕符淡淡道:“在本王眼中,他们确实算不得英雄。而卢大人,请不要忘了,安乐镇惨死的数千人,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更不是敌军叛卒。”
卢昂还想说些什么,轩辕符摆摆手打断他:“他们是天启的子民,辛勤劳作,缴纳贡赋,所求不过是在蛮荒之地,依然有朝廷护佑。而不是,”他脸上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而不是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阴谋身首异处。你觉得九泉之下,他们死而瞑目么?”
卢昂冷笑:“可王爷不要忘了,二十年前靖西王府的血债,突厥人也逃不了干系。”
轩辕符有些厌倦地看他:“与突厥一战,是本王夙愿,劳烦卢大人多次提点。”
卢昂知道,他们的对话应当适可而止了。
帐帘被卢昂掀开,刺骨的寒风让他瑟缩了一下,不曾回头,扔下一句话。
“有探子回报,似乎有使者向着祁连城去了,王爷对周录事果然宽宏。”
轩辕符枯坐在帐中,像是一座佛雕,冷眼旁观。
不断有密报传来。
数千人杀掉了守军潜入安乐镇。
安乐镇西大火弥天。
之前安乐镇死者身首已被毁尸灭迹。
关于安乐镇一事向朝廷递的折子已被扣下。
……
史党的实力他从未怀疑,做事情确实干净漂亮,不留痕迹。
此番于他,也算是饶有收获,至少他已经知道除了突厥,杀父之仇该向谁去讨,新仇旧账,该让谁来还。
周琦那边却一反常态的毫无消息。
或许,他已经离开陇右了吧?
而此刻周琦却在向安乐镇赶去。
还有十几里,那个方向却已经是烈火焚天,浓烟混杂着腐臭的味道,难以言喻的恶心。周琦勒住缰绳,几欲呕吐。
“明日起,这里就还会是原来的样子。他们的籍簿我已经派人重新造册过了,就算有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死无对证。”
周琦愣愣地看着滚滚黑云:“可安乐镇毕竟再不是原先的安乐镇了。”
“史渊”很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行了,周兄。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只要左贤王同意暂时撤离祁连城,安乐镇的事情又查无实证,兵部不下战令,那靖西王再蛮横独断也不可擅起干戈。想想百万边民,想想局势人心,放下你那些无谓的多愁善感吧。”
周琦低头,半晌幽幽道:“就算是恶贯满盈罪大恶极之徒,也不至于挫骨扬灰,生民何辜!”
“史渊”打断他:“周兄的人有消息么?左贤王怎么说?”
周琦回道:“还在等,祁连城至此也有几个时辰的脚程,还请史大人稍安勿躁。”
“史渊”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几骑踏着烟尘匆匆而至,为首一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江约。
周琦一喜,问道:“如何,左贤王可答应了?”
比起月余前,江约的脸色越发差了:“回公子的话,他的条件虽然开的苛刻,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情势紧急,在下便答应他了。”
周琦皱眉,一旁的“史渊”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他撤兵没有?”
江约笑道:“他们应允,撤兵九十里。”
“史渊”冷笑:“想不到蛮夷竟还知道退避三舍的典故,可惜,就算靖西王是楚成王,他左贤王也当不成晋文公!”
周琦不语,看江约:“他开的什么条件?”
江约半张脸隐在树影里,晦暗不明。
周琦见他为难,心中更感不妙,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江约身后一名骑士突然下马,耳朵贴在地上,随即惊慌失色道:“不好了,好像有人追过来了,就在十里之外。”
一跃上马,周琦下令:“全部上马,在天黑之前赶到鄯州!”
第十五章
可惜,这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还未到焉支山脚,就远远望见四处已被团团围住。
队首赫然便是卢昂。
周琦一眼瞥见郑总管与张奎,心中顿时明了轩辕符就算不在此处,也必在附近观望。
不动声色,周琦看向“史渊”。
“史渊”不慌不忙:“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卢昂冷笑:“史大人,线报说有歹人火烧安乐镇,此事尚未查清,史大人此时离开陇右道恐怕并不安全。若是遇上了匪徒,史大人有所不测,你让我等如何向朝廷交待?”
“史渊”点了点头:“王爷美意下官心领了,无奈朝中有要事等着下官回去处理,就算是日夜兼程怕也未必来得及。情势紧迫,下官来不及向王爷叩安话别,还请卢大人转达下官一番拳拳之心。”
卢昂神情阴冷,但出乎周琦意料的是,他竟然同意了,让开一条小道。
“史渊”纵马行了几步,忽而回头看向周琦:“周公子可有只言片语要托在下带给父兄?”
他的眼里难得有几分人情暖意,周琦淡然一笑:“多谢史大人好意,那就请转告家兄,周琦在陇西一切安好,无须挂念。”
“史渊”看了他一眼,张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随即策马离开。
周琦知道,那两个字是“小心。”
“史渊”的人撤走,顿时山脚下就空了大半。
卢昂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周琦,而周琦亦坦然与他对视。
“周大人是从哪儿来,要去哪儿啊?”他阴阳怪气地问道。
周琦微微一笑:“自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卢昂又道:“此处没有外人,那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你坏王爷大事,难道还想全身而退?”
周琦轻轻道:“虽然说来有几分没皮没脸,但凑巧下官就是这么想的。”
“你是朝廷派来的八品录事,没有朝廷任免,难道可以随意来去么?”
周琦只觉得他面目可憎,懒散回道:“下官若是挂印求去呢?”
卢昂意味深长道:“确实,八品官对周公子来说或许如同草芥。可周公子要知道,就算是个九品官,性命也远比草民值钱的多。”
见周琦不语,他又道:“下官知道王爷给了公子文碟,但那只是一个人的,王爷宽仁,公子可以走,但你身后的人,都要留下。”他的眼睛如同毒蛇一般阴毒,“亦或者,公子可以选择继续为王爷效力,然后你身后的某一个人……”
他没说完,但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虽然无人应话,但周琦却在一片静寂中感到隐隐的骚动,暗潮汹涌。
他心下也在犹豫。
来陇西的第一日起,他就想回中原,发了疯一般的想。病重的长兄,京中的次兄,年迈的双亲……